这趟列车开往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估计我的那些伙伴也都不知道,当初我们只约定了时间,早晨几点到车站,赶上哪辆车就上哪辆车,上去,就直奔十二号车厢,在那里集合。杨东升是第一个上车的,他是从车窗爬进来的,因为人流都堵在门口。杨东升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却已经谢顶了,为此他春夏秋冬都戴着一顶军帽,胸前还别上一溜主席纪念章,谁跟他一挑衅,他就挺着胸脯跟人家叫板:打,有胆子你朝这打!谁敢?借他俩胆子也不敢。这一溜主席纪念章成了他的护身符。他的爸爸妈妈都死在朝鲜战场,他是个孤儿,我虽然不是孤儿,父母都健在,却跟他一样没有家庭的温暖,我妈加入的是红代会,而我爸则在工总造反指挥部,他们俩是对立面,见面就辩论,辩得脸红脖子粗,连饭都不做,我只得四处蹭去。这时候,郑建国跟清华大学的那几个吵起来了,我们赶紧都挤过去声援,江晓彤问郑建国怎么回事,郑建国说他们要抢他的照相机,清华大学的那几个指责郑建国偷拍他们,他们怀疑他是特务,杨东升把我们的学校告诉对方,并解释说郑建国是学校战报的记者……正乱着,列车上的乘警过来了,乘警也戴着红袖章,他把吵架的双方拉到一边,从兜里掏出笔记本来,念一遍公安六条,警告双方要是敢在列车上捣乱,就以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论处。这么一说,大伙儿都闭上嘴巴,不再争竞了。早就听说有人在火车上偷人家的馒头,结果戴着高帽子挨个车厢游斗,衣裳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布褛,露着半拉屁股蛋子。乘警是个红脸汉子,我们就是三五个加一块,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他把我们矛盾双方隔离开,清华那一拨在车厢后头,我们几个被赶到了车厢前头,正好在那六七个梳小辫的女生旁边。郑建国属耗子的,撂爪就忘,又端起照相机拍这几个女生,好在这几个女生落落大方,不但没跟郑建国吵架,反而摆好姿势叫他随便照,很快,郑建国就跟人家打成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几个女生是师大的。那个一边一个酒窝的姑娘叫黎彩英,她简直天生是一块做人民教师的材料,跟谁讲话都是一副谆谆教诲的语气,她挨个儿把我们几个的名字问个遍,轮到我的时候,我乖乖地告诉她,我叫石磊。她眯缝着眼睛,仿佛在咂摸滋味似的点评说,这个名字有点儿趣味。后来,我才知道她比我还小,小了足足有十四个月,她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而我却是出生在水深火热的旧中国,出了满月以后,共和国才成立。她温文尔雅,据她说,她老爸却是一个鲁莽汉子,不骂街不讲话,身为大校,竟大字不识一个,所以把女儿送到师大,等她学成毕业,好去教她老爸。
柳纯沛咬着我的耳朵提醒我,让我的眼神委婉一点,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女生,欠妥。柳纯沛生就一副典型的白面书生形象,是个普希金迷,很得语文老师的喜爱,不过,他的毛病就是命犯桃花,既喜欢女生,也招女生喜欢,因而他的贾宝玉式的故事最多。江晓彤给他设计的未来前景是——这家伙早晚得死在石榴裙下,不信你就走着瞧。就是这么个花花公子,居然敢挖苦我,这让我很是恼火,不错,我是多瞅了黎彩英两眼,那是因为她跟我心目中的那个她有几分相像,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