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丘下来的路上,我几次想问涓涓公社书记跟寡妇和寡妇的女儿究竟怎么个情节,不问清楚,我的身体总是骨碌碌打滚,到了村头,我见江晓彤在等待着我们,我猜他也未必知道耍流氓的真正概念,平时我们揪女生的小辫一把,女生就骂我们耍流氓,难道公社书记也揪了寡妇和寡妇女儿的小辫了吗?揪个小辫就被停职反省,至于吗?在城市里,我们个个都精不够,一到了乡下,就跟缺了心眼一样。涓涓把我们男生安置在公社办公室里,而女生都住到涓涓她们家。江晓彤让我和他在长椅上并肩坐下,挠着后脑勺说,怎么社会主义新农村跟我们想象的这么不一样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比他还糊涂呢。江晓彤摘下边沿都汗湿了的军帽,摆弄着,把里面垫着的报纸拿出来,又换一张新的。涓涓带着女生去她家烧火做饭,教她们怎么拿秫秸往灶火里续,才不至糟蹋柴火,她说她们做熟了饭再来叫我们。黎彩英不服气,责问她男生凭什么就可以当甩手掌柜的,净吃现成的,涓涓息事宁人地说,谁叫他们是老爷们儿呢。柳纯沛得意地冲女生吐吐舌头,气她们,她们哼了一声,给柳纯沛一个后脊梁。我很奇怪,同在一片蓝天下,城市里风起云涌,到处都在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到处都在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到处都在打倒保皇派,而这里却像世外桃源,女人们做着针线活,小伙子则哼着忧伤的二人台,就连小猫都卧在墙头上眯着眼睛审视着来往的行人……谁到了这里,浮躁的心都会恬静许多。
下雨了。
“我们再休整一天吧。”尤反修提议。
“雨天也没法赶路。”涓涓显然也想挽留我们。江晓彤哭丧着脸,望着密集的雨幕,每耽搁一分钟,他的挫败感就加剧一分,他骂了一句:操,老天爷也跟我捣蛋。
正好,我可以趁这个空闲时间来给家辉写明信片,省得他总惦记着我,其实,我也惦记他和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父母最后被定性了没有,要是给打成个汉奸、工贼或叛徒就麻烦了,恐怕连累得家辉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你去通知大家,该到我们天天读的时间了,江晓彤摆好桌椅板凳,吩咐我赶紧去招呼伙伴们。
非得现在去吗,还下着雨呢。我说。
就得现在去,你没听说这么一句话吗——语录要天天读,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江晓彤教育我说。
我只好挽起裤腿,拿个笸箩挡在脑袋上,到涓涓家去找黎彩英她们来这里集合。
黎彩英说,下雨天,都是贫下中农睡大觉的时候。
是江晓彤叫通知的,又不是我愿意通知的。
黎彩英们很不情愿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村落里显得一片寂寥。这时候,黎彩英指着一个女人说,那个就是拉公社书记下水的寡妇。看上去,那个寡妇一点儿不显老,衣着也还算整洁,担着两个满溜溜的水筲,颤巍巍地走在小径上,听见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回头瞅一眼,又赶紧匆匆走掉,眨眼不见了。我凝视着她消失的背影,发呆,黎彩英在背后推我一把,走吧。
看她不像个堕落女人的样子呀?我说。我印象中的堕落女人该是花枝招展的那种,有事没事总是靠在门框子上嗑转莲子,跟路人打情骂俏才对。
黎彩英提醒我,要不说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呢。我当时很想见见寡妇的女儿,不知为什么,我猜她一定是身材婀娜,手脚纤细。可是我左有黎彩英,右有杜亦,身后还有尤反修她们,要想擅自行动显然不可能。半道上,碰到柳纯沛托个腮帮子望着天,一声不响,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构思一首诗,题目就叫“雨中的乡村”。几个女生叫他念一念,他以尚未完成为由推辞了,女生们都骂他小气,他也一点儿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