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开帆布一条缝,看看站牌,是澄城。江晓彤拿出地图册,找了找,离西安还远着呢。这时候,杜亦突然惊叫起来,坏了,押车的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我们赶紧往后边转移,可是,有几个车皮拉的是拖拉机,没遮没挡,我们要去哪,肯定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幸好最后一节车皮有帆布,江晓彤命令我们,后撤。每个人都跟侦察兵似的匍匐着向最后一节车皮爬去。
我一马当先。
刚撩开帆布想钻进去,一声叫唤把我吓了一溜跟头。
里边不仅有人,而且有一大堆人,个个捏着拳头,仿佛随时将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我见她们都扎着鬏鬏,是一色的娘子军,就闪身到一边去,让黎彩英跟她们交涉。她们来自唐山,目的地是成都。黎彩英跟她们联络联络感情,她们允许女生留下来,男生则不行。我们赶紧跟她们表态,我们都作风挺正派的,除了柳纯沛。她们问哪个是柳纯沛,我们说就是成心把白衬衫领子翻在军装外边的那个,几双大眼珠子立刻都跟匕首一样投向柳纯沛,柳纯沛赶紧大叫冤枉,把我们都逗笑了。我们这么一笑,她们高度紧张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下来,勉强给我们让出一块地盘,告诉我们,快埋伏好了,别暴露了目标。地方太狭窄,坐下来大腿蹭大腿,开始特别不自在,货车开起来,才逐渐适应起来。刚才在我们来之前,她们大概正听一个扎红头绳的女生给她们念书,这会儿,平安无事了,她们叫她接着念,可是有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在场,她嘀咕,江晓彤就问她念的是什么书。她们当中一个领头的回答说,《红岩》,怎么着,不许呀?江晓彤沉吟了一下,我听说这里边的双枪老太婆过去曾当过叛徒。那个领头的说,我们就是为批判才让她念的。黎彩英她们也想听,就和稀泥说,念吧,我们一起批判批判。扎红头绳的女生说,我总不能白给你们念吧?我问,难道你还要报酬?扎红头绳的女生说,起码得给我两块大白兔奶糖。好吧,我答应了她。
听着听着,我们就都听进去了,到动情处,个个眼泪汪汪。杜亦跟尤反修本来早就读过这本书,听到半截,又沉浸其中,叉着手,肩膀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的抽搭着。江晓彤闭着眼仿佛是在酣睡,其实,我知道他是装的,他也支棱着耳朵听着呢,一个字也没落下。
下边呢?扎红头绳的女生只要一停下来,我们就催她。
急什么呀,我总得喝口水润润嗓子吧,她说,明知她是故意端架子,也没办法,谁叫咱想接着往下听呢!
这本书大概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那个领头的女生提醒我们,下一站就是西安了,你们要是下车的话,现在就该准备准备了。可是,我们正听到裉节上,吊着胃口呢,一门心思想知道江姐被逮起来以后怎么着了,甫志高最后是怎么个下场……江晓彤说,本来我是计划在西安下车的。郑建国说,西安不就是一个华清池嘛,算了,不去就是了。江晓彤斥打他说,你就知道游山玩水。我跟黎彩英她们几个女生的意见一致,《红岩》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反面教材,读了它,对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有好处。江晓彤犹豫了一下,那就看大多数同志的意见吧,反正我是少数服从多数。结果,多数都想把书听完。
那就接着念吧,江晓彤做了个极其潇洒的手势,显得他既有主见,又讲究民主集中,不过,这会儿,谁都没精力去注意他,全伸着耳朵等着听《红岩》呢。
在轰隆隆的车轮声中,不注意听,扎红头绳的女生念书的声音很容易被淹没,必须全神贯注。在柞水站,我溜下车,灌了两壶水,一壶给了扎红头绳的女生,另一壶我们轮流对着嘴喝两口,也没人嫌不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