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月二十九 爪哇海上(1)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航向大河口的城

鬼气森森,北纬零度线上的太阳,斗大的一轮高吊天顶,雪一般死白。

热!我趴在山口洋号客货轮甲板那风吹日晒铁锈斑斑的栏杆上,好久好久,眯着眼睛歪着头,半睡半醒,聆听海水中窸窣窸窣催眠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神秘声响,两只眼皮渐渐下沉,不知不觉就合拢起来,霎时只觉得海天无比寥阔,万籁俱灭,整个宇宙只剩我一人飘流在茫茫公海上,偶尔,三不五时,忽听得头顶上一声春雷绽响,烈日下驾驶舱中传出荷兰老船长洪亮的吆喝,紧跟着,只停歇半晌,梦呓似的传来那华人大副有气无力的应答:

——嗳嗳,长官。

远处海平线上,另一艘轮船鸣起了汽笛,呜呦呜呦,穿透过正午时分浑浑濛濛笼罩海面的灿烂天光,鬼哭般飘忽传来。我心中陡然一惊,直直竖起耳朵。船舷外,那阵阵划水声窸窣窸窣泼剌剌,越响越急。我撑开眼皮,只听得劈啵一声,一只花海蛇蹿上了水面,伸出一颗油光水亮南瓜般大的圆锥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妖妖袅袅吞吐着她那根红涎涎的舌芯子,猛地一个翻身,睁开两粒火眼,牢牢盯梢上了我们这艘每周往返新加坡、古晋、坤甸三城之间,载货兼载客的老旧轮船。我,十五岁少年,生平第一次乘船出海,奉父命,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会晤一个来路不明的洋姑妈,怀里揣着一捆崭新的现钞,三万盾印度尼西亚币,和一包密封的神秘礼物……这会儿,人在旅途中,窝在甲板上几百袋四下堆放的水泥和面粉之间,独自个,面对无边无际一片空茫的海水,心中一片萧索,啥也不去想它,只顾凝起眼睛,呆呆瞅着船舷外这条十公尺长、浑身鳞甲五彩斑斓似蛇非蛇的长虫。你看她一径昂扬着硕大的花斑头颅,翻腾游弋赤道海域中,倏忽隐没,倏忽浮现,丽日下磷光闪闪,好久只管追蹑我们这艘山口洋号客货轮,紧紧依傍着船身,泼剌泼剌亦步亦趋,与我们等速前进。

船头船尾叠起的成堆货物间,没声没息影影簇簇,顶着大日头,佝偻着身子,四下蹲着从古晋城采购归来的达雅克人。男男女女,叮叮当当晃荡着耳脖下悬吊的一双大铜环,雕像般,纹风不动,齐齐仰起他们那张黥纹斑斑的咖啡色脸膛,寸步不离,守着脚跟前那几只装满砂糖、印度烟草、英国罐头、澳洲威士忌和台湾制各式塑料器皿的藤篓。打一登船,我就看见他们蹿到日影里,往火烫的甲板上一蹲,竖起双臂,托住干瘪的下巴,晨曦中睁着两粒血丝闪烁的眼瞳,愣怔怔眺望天空中不知什么东西,一脸木然,各想各的心事。甲板底下幽暗阴森的头等舱中,一窟人影毛狨狨,一窝人头闪忽窜动。那伙白人男女穿着清凉夏装,光肩露臀披头散发,端着水晶杯,啜着孟买杜松子酒,围聚在舱中那支嘎叽嘎叽抖索不停的老旧电风扇下,或坐或躺,或捉对儿搂抱狎玩。剥啄!只听得一记洪亮的接吻,夹着阵阵笑语和三两声诅咒,不时穿透出那一排敞开的舷窗,淫浪地,传到甲板上漫天阳光下来。

海中那条磷火长虫依旧伴随我们的船,劈啵劈啵昂首甩尾,顾盼睥睨,窸窣窸窣吞吐着鲜红舌芯子,以海龙王之姿独行,巡弋南中国海与爪哇海之间这片广大水域,一如远古洪荒时代,一如六百年前,当永乐皇朝统辖赤道南北的海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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