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永?
——七月三十日。
——那是公历。我问你阴历,中国历。
——不知道。
——六月二十九,永,每年开鬼门的日子。今晚午夜十二点正,阎罗王就要打开地狱之门喽,放群鬼出来玩耍,嘻嘻。
——原来是鬼月!难怪天气这么热。
——阴历七月正好是阳历八月,婆罗洲全年气温最高的月份,赤道上热死人,连鬼都受不了喽,纷纷从阴间跑出来纳凉,寻找食物和乐子。永,早不早晚不晚,你偏偏选择这个月来坤甸度假,说不定,会在婆罗洲丛林中碰到一群妖魔鬼怪,或者,嘻嘻,遇见一群像鬼、但比鬼更丑恶更可怕的人……
我没搭理她,只顾望着唐人街火光深处,檀烟缭绕中,飞檐下那幢黑鸦鸦人头攒动的大庙。笃笃当当,梵唱声骤然升起,满殿钟磬木鱼敲击中只见一支灯篙,孤零零瘦楞楞,竖立在山门口,迎向大河口刮进的海风,弓着腰,不住招飖呼唤。我呆呆望着它,不知怎的浑身一颤,悄悄打个哆嗦,伸手拨开眼前那团烟尘,凝起眼睛一看,发现这盏替亡魂指示路途的灯,其实只是一株新近砍下的青竹,约莫四层楼高,顶端窸窸窣窣,摇曳着一丛青嫩竹叶,悬吊着一只斗大的金黄油纸灯笼,上面用红漆写着八个大字,蓦一看好像八朵牡丹花,一蕊蕊绽放在夜晚坤甸城头,忽隐忽现倏明倏灭,不住迎风晃荡:
召。引。南。海。游。子。孤。魂。
克丝婷仰起她那张水白脸庞,汗濛濛,眨巴着眼睛眺望一会,回过头来,伸手猛一撩她肩上那一蓬亮晶晶沾满金纸灰的发梢,甩两甩,一把扫拨到耳脖后。
——永,这八个中国字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鬼话。
——你不愿讲,我也猜得出来。无家可归的饿鬼们听着:我们准备了丰富的食物,请各位前来饱餐一顿。永,你别以为我无知哦。我知道这间寺庙叫大伯公庙,大伯公是客家人的守护神。每年鬼月,庙口赛猪公,那是你们客家人的传统习俗,比赛结果,最大最肥的公猪被封为神猪,宰杀了分给饿鬼们享用。喂,你看那群公猪给饲养得多肥壮,啧啧啧,每只总有五百公斤重吧,嗯,永?
克丝婷从车窗口伸出手臂,眼睁睁,指着庙口那群肥头大耳、披红挂彩的畜生,好半天只管抿着嘴吃吃笑个不住。我只乜起眼睛,看一眼。山门下,花灯蕾蕾人头攒动的庙前广场上,阅兵也似的,七八十只大猪公浩浩荡荡一字排开,白姣姣赤身露体,脸颊上浓浓搽抹着两片腮红,骨碌骨碌,只顾转动着两粒小眼珠,高高噘起硕大的嘴巴,懒洋洋趴在那一长条铺着大红布的供桌上,任由人家评头品足,论斤称两。克丝婷索性熄掉引擎,高坐吉普车上观赏神猪,啧啧连声惊叹不已。
——我说,永,你们中国人真神奇,有办法把猪饲养得那么肥胖。
——这是阉过的公猪,天天喂它好料才养得那么肥,克丝婷!太监猪,你品尝过吗?又肥又嫩又没有骚味喔。你也许不知道这群公猪是从丹麦引进的优生品种。你瞧,他们的皮肤忒白全身没一根杂毛,而中国猪可是黑皮黑毛,干巴巴瘦瘠瘠的哩。
——嘿,永,你怎么突然生气了呢?我说错什么吗?我只是逗你玩呀。你很敏感哦。
我把脸摔开了,没再搭理克丝婷,自管绷着脸,望着大伯公庙对面那长长一排店铺,只见一群阿婆,南洋三伏天,依旧穿着密实的唐装衫袄,弓着身子,钻出店门,率领正在放暑假的孙辈们一齐跪到屋檐下来,将手里拈的三炷长香高高举到眉心,赤道一钩新月下,纷纷耸起满头华发,一脸诚敬,朝向北方的天空顶礼膜拜,嘴里念念有词:天公伯,请你老人家低下些头来,听我祷告……满街客家话和潮州话,羼杂着马来话和洋泾浜英语,从这群唐山阿婆嘴里吐出来,呢呢喃喃摇篮曲似的,在这坤甸城老埠头的支那街,混响成一片,为婆罗洲的仲夏之夜增添一节奇诡、迷魅、却也美妙动听的乐章。我倚着车窗,一时听得痴了。隔着一座大山,在婆罗洲北部的古晋城,我家阿婆——我的老祖母——这会儿想必也在家门口的供桌上摆放一只五味碗,里头装着五样祭品:猪肉、鸡肉、鸭肉、鱼肉和各色蔬菜。老人家顶着满头银发,伛偻着身子,率领我的兄弟姊妹们一字排开跪在屋檐下,焚香祭拜天公和祖先,以及各路孤魂野鬼。今年鬼月,在一桩神秘的因缘促使下,我来到坤甸城,如今坐在一个名叫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名克丝婷)的三十八岁荷兰女子驾驶的一辆天蓝吉普车上,大剌剌,穿行在婆罗洲最古老的唐人街。放眼瞭望,只见家家门口供着一个五味碗,同样一只海碗、同样的五种熟食,但这些供品放置在零纬度赤道线上,让火毒的太阳蒸晒一整天,早就败坏了,刺鼻的馊味羼着唐人街特有的各种气息,满城弥漫开来,嘤嘤嗡嗡,随着一窝窝在庙口猪公们身上不停打转的红头苍蝇,直扑进车窗口。猛一呛,我收缩起鼻尖,接连打出好几个喷嚏来,悄悄伸手把车窗给摇上。好半天,克丝婷不声不响只顾斜眼睨着我,忽然眼一柔,微微牵动嘴角,笑了笑,也伸手摇上她那一侧的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