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丝婷忽然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欲言又止,街灯下一脸疑惑、惋惜。
——只是……那个女孩子不见了。
——你说谁?
——永,你忘了?那个行走在队伍中间,额头上扎着花布带,脖子后拖着一根黑辫子,肩上背着一只雕花的黄藤篓,边走路,边呆呆地望着你的普南少女呀。
我霍地摇下车窗,把头直直伸出窗外,举起手来一把扫拨掉眼前那片烟雾,凝起眼睛,盯住那长长一列趑趄行走在烟火丛中、飘飘忽忽、逐渐隐没的普南人队伍,好半天,只顾痴痴地搜寻那一条怯生生、细高挑儿、俏丽地甩荡着一根乌油麻花大辫子的身影。
——克丝婷,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以前遇见过她。
——是吗?什么时候?在哪里?
——三年前,我读小学六年级,校长庞神父带我们全班男同学进入沙捞越内陆,健行一星期。那时她还小,十三岁吧,背着一个大藤篓,跟随她的家人和亲戚行走在丛林里,边走还边笑着东张西望呢。脖子后两根小辫子,甩啊甩,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儿。就在一条狭窄的山径上,我和她迎面相逢,抬起头来互相只瞄了一眼,擦肩而过……
——以后你会再遇见她的,永,也许在卡布雅斯河上游的普南部落,也许……你知道吗?很多普南少女被意大利神父带出丛林,送进坤甸女修道院读书,接受教育,所以,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在坤甸天主堂跟她不期而遇呢……
——嘿嘿,三年后,她十八岁时,也许我会和她重逢,在雅加达印度尼西亚政府新建的纺织工厂,或在阿姆斯特丹的古老红灯区。
我回过头来瞅住克丝婷,冷笑两声。街灯下,我的脸色肯定很吓人,因为克丝婷一看到我那张脸,肩膀猛一耸,抖了抖,就像撞见鬼似的。她叹口气,从方向盘上拿下一只手来放在我的膝盖上,轻轻拍两下。我懒得再搭理她,自顾自把头伸出车窗,迎向那一涛涛哗喇喇挟着满街纸钱灰汹涌而入的烟尘,拼命扫拨着,呛着,继续往焰火丛中,搜寻那一条曾经飘荡在沙捞越丛林,三年后,今天傍晚,蓦地出现在坤甸码头巴刹街,而今,才过了两三个钟头,鬼月前夕,就骤然消失无踪的乌油麻花辫子。
不声不响,克丝婷枯坐一旁,耐心地等了好久才柔柔叹息两声,终于伸出手来,摇上了我那一侧的车窗,刹那间,又把那满城的鬼夜喧嚣,飕地,阻隔在她那辆悍马吉普车外。
——不要再寻找那根辫子了,永,今晚你找不到她了。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缘”吗?这个字我很喜欢,念起来真好听,圆圆满满的,很温柔很嘹亮。我现在忽然有一种奇妙的预感,总有一天你和她必然会再相逢,说不定就在今年暑假呢。这次,上帝不是安排你从事这趟坤甸之旅吗?上帝的安排自有美意,我们要相信他。别张望了。我们到羊城酒楼吃晚餐,永,好不好?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个小时喽。
——可是,现在我不饿了。
——广式螃蟹粉丝煲,很好吃。
——吃不下。
——好,那我们回家吃晚餐,但我只会煮意大利面。
——我就爱吃西红柿汁拌通心粉。
——很好,我们回家。
克丝婷没再吭声,挺直起腰杆子使劲把发梢往肩后只一甩,扬起脸庞,发动引擎,放纵她那辆满布纸钱灰的吉普车,闯开庙口人堆,一路揿着喇叭,颠颠荡荡奔驰下老埠头入夜时分人声鼎沸的支那街,朝向城郊的马来甘榜直直往南行驶。漫城烟飞中豁然一亮,丫头看!黑滔滔黄滚滚。我,十五岁少年,生平看到的最大一条河,卡布雅斯河,奔流在婆罗洲夜空下,壮阔地显露在我们眼前。满天星靥靥,不住睐啊睐。一股野大的河风迎面刮来,直欲卷起我们的车子。我索性打开车窗,敞开衬衫襟口,仰起脸庞迎向风涛,大口大口呼吸河上沁凉的空气。吸着嗅着,搜寻好久,在满江充塞的各种气味中,我终于闻到这条大河从婆罗洲内陆原始森林挟带下来的千年黄泥巴,很臭,可又十分清新和实在。不知什么缘故,丫头,真的,那一刹那我竟感动得直想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