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初三晨 启航(1)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我的红毛旅伴们

好个艳阳天!丫头,我们果然出发喽。

可“我们”并不只是两个人而已。我原本天真地以为这趟丛林之旅就只两人结伴同行:我,十五岁,来自英属北婆罗洲沙捞越古晋城的中国少年,那年暑假奉父命,前来坤甸一游(顺便瞒着我可怜的母亲,替他干一些勾当);普安?克莉丝汀娜?房龙,流落在印度尼西亚西加里曼丹省(独立前称为荷属西婆罗洲)的荷兰女子,三十八岁,坤甸房龙庄园硕果仅存的继承人。丫头你想想,这样的组合有多奇妙、多引人遐思呢。两个异国男女一大一小有缘聚首天涯海角,结拜为姑侄,阴历七月人间鬼月,一同进入那雨林密布、猎人头战士飘忽出没、咚咚咚河畔长屋不断传出人皮鼓声的婆罗洲秘境,从事一趟冒险之旅。姑侄俩出生入死,相依为命,半路上,在雨夜丛林一顶摇摇欲坠的帐篷下互相取暖,两相厮守……可我那克丝婷姑妈呀鬼月让鬼给压了床,不知打哪招揽来一帮男女,加入我们的双人探险队,出发那天早晨,只见一群红毛妖怪,倏地蹦现我眼前,高矮胖瘦龇牙咧嘴站成一堆,睁着各色眼珠骨碌骨碌直打量我,满脸子好奇、疑惑。我,来路不明的支那少年,穿着房龙小姐为我选购的米黄色小号卡其猎装,背个帆布囊,紧紧跟在她屁股后面,瘦楞楞,亦步亦趋来到她的朋友面前,像个傻瓜。这伙男女究竟有几多人,我无心细数,但一瞄总有三十个吧,清一色白种人(其中两三个极可能是血兰尼人,肤色惨淡、眼神深邃阴郁的印欧混血儿),大清早纠集在坤甸码头,旭日下耸着颈脖上一蓬蓬火红、铜棕、金黄或五颜六色搅

成一窝的毛发,闹哄哄操着德、法、意、葡萄牙各种腔调的英语,不住交头接耳,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脸上遮不住既兴奋又惶恐的神色,准备启程登船,搭第一班渡轮前往大河中游的桑高镇,然后转乘达雅克人的长舟,溯流而上,穿过无数险滩、瀑布和急流,抵达一个神秘的不知名的终点。你瞧,他们个个装束齐整:头戴各式遮阳帽,肩扎各色帆布包。其中两个北欧孪生兄弟的装扮格外醒目:牛高马大一身迷彩装,鼓鼓地腆着个庞大的肚膛,腰间紧绷绷,系着一条荷兰皇家陆军丛林野战部队(早就解散啦)专用腰带,挂上一只罗盘、两枚野猪牙、一柄阿纳克开山兼杀人两用刀,外加两个军用铝水壶。哥俩好,肩并肩叉着腰矗立人堆中,笑盈盈游目四顾,一副蓄势待发的劲儿,准备带领我们这群临时凑合的杂牌菜鸟深入婆罗洲内陆,从事一趟——哦,天父在上,相信我们艾力克森兄弟——肯定会让诸位队友们(包括这位黄皮肤、杏仁眼的小支那人)没齿难忘、终生回味的原始丛林之旅。

喏,朱鸰,这群一大早聚集坤甸码头,眼勾勾,待笑不笑只顾打量我的红毛白皮男女,就是我未来的旅伴喽!往后几个礼拜,我们得在路上共同生活。冰雪聪明、心思敏锐的丫头你,应该能够体会,为什么那天早晨我打扮停当,兴冲冲背起行囊跟随克丝婷出发,前脚才跨入码头大门,抬眼只一望,自己那两条瘦腿就倏地一软,一颗心直往下沉、沉、沉,满腔热望和遐想登时化为一滩冰水。那时我好想打退堂鼓,临阵脱逃,可不知怎的,心里却万分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克丝婷这洋婆子……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