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丫头,我断定,我和她的眼神确实交会过,虽只停驻一会儿,互相打量半晌,她脸上就绽出笑容,而我就腼腆地转过头,悄悄把视线挪开,但这一两秒的凝视将会久久镂刻在我心中,成为我日后——不管我人飘泊到哪里——追念克丝婷的起点、原点。可今天早晨在同一座码头,等着上船,姑侄俩准备展开大河旅程之际,克丝婷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水声响动。
我从自叹自怜的沉思中惊醒,回转过头来,朝江面望去,只听得忽猎猎一声,水中蓦地飞腾起好几百只栖停在浮木上觅食的神鸟婆罗门鸢,晨曦中黑鸦鸦一窝,仿佛受到惊吓似的四下纷飞,盘旋在坤甸城头。
呜呦——呜呦呦呜——江心传来阵阵汽笛声,在这赤道早晨鬼哭般飘飘袅袅一声追缠一声,越过辽阔的江面,直钻入我耳洞中来。怦、怦、怦,一艘千吨级内河客轮,雨打日晒白漆斑斓,凶猛地昂扬着船首雕画的一张达雅克红花大鬼脸儿,抽抽搐搐鼓动老旧的马达,冲破一江浑濛的曙光,豁然浮现在日头下,哗喇哗喇闯荡开成群集江面的驳船,霍地掉转它那张鬼脸,朝向栈桥直直驶来。我们搭乘的桑高号进港喽!栈桥上响起如雷欢呼声。那一伙红毛男女眉头深锁引颈企盼了半天,眼一亮,犹如大旱望见云霓,登时抖擞起精神来,舒开眉心,脸朝桑高号,春花般绽放出朵朵灿烂的笑靥,叭,叭,互相击掌,在那一对北欧孪生壮汉艾力克森兄弟厉声吆喝之下,由克丝婷带头,排队鱼贯登船。
朱鸰,丫头,我的故事最忠实的聆听者,我永远的缪斯,在这吉日良辰大好时光——开鬼门后的第三天早晨,我们终于启航出发了。你的精灵可要一路伴随着我,守护我们的大河旅程。
* * *
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的第一大川,一千公里长的卡布雅斯河,黄浪滔滔昼夜不息,这会儿,阴历七月初三的早晨,在河口坤甸城码头下一潭污水中,推动摇篮似的,悠悠摇荡着河中央一艘饭碗般大的小小莲花船。
我闷声不响,躲开克丝婷和她那帮朋友,独自溜出船舱,趴在船头甲板栏杆上,顶着大日头,凝结住眼睛,好久只顾盯着河中这盏初一日施放,而今早已熄灭了烛火,却兀自随波逐流徘徊不去的莲花水灯。天父在上!(丫头你瞧,才一个早晨我就学会了这伙男女的口头禅。)天父在上,这艘莲船上搭载的无主孤魂,不管是谁,无论男女,如今怎么还被囚困在这条河上,陷入那一圈又一圈洄流不停的涟漪中,只管盘旋兜转,无休无止,既不得转世投生,可也回不了家乡,命中注定永世当个野鬼,孤单单浪迹在南大荒的大河口?就像流落印度尼西亚的荷兰女子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就像坤甸城中大伯公庙高高树立的孤魂幡,在这阴历鬼月,哀哀招引的那群“南天游子”。就像——若干年后的“永”?
——永,进来跟我们一起吃水果啊。
克丝婷从上层客舱窗口探出了头,一脸笑,迎着朝霞,高高噘嘟起她那两片血似猩红的嘴唇,柔眼瞅着我,勾起一只手指,伸出来,呼唤孩儿似的朝我招呀招。她身后倏地耸出五六颗头颅,一窝子金毛茸茸,骨碌骨碌滚动着海蓝、碧绿、赤褐各色眼珠子,眯笑嘻嘻争相把手伸出舱窗口,拎着成串的红毛丹,逗弄猴子似的只管在我头顶上摇晃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