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落的阶级(4)

永不抵达的列车 作者:杜涌涛


有些遗憾现在已经无法弥补,那就更不应该被忽略和忘记

张猛想做的,是以电影的方式重现那个年代,“讲一个亲情外壳下的、失落的阶级的故事”。

在夏夜沈阳的酒桌上,一个48岁的企业家拍着张猛的肩膀说:“开始我没想到我能爱看这片子,可是结果,我看了两遍,太现实了。”

与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中年人一样,他曾经也是一名工人。然后,“咔嚓一下,下岗了”。就连《钢的琴》里那个像鼓号队一般的草台班子都能勾起他的回忆。那时,厂子里曾经的文艺骨干全出去“干小乐队”了,马路上走几步就能碰见一支。

“你问我那时的人什么感觉,”企业家突然放下酒杯,“突然感到没有组织了,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人们在这个酒桌上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故事。同在一个厂子的一家成年人全都下岗,年幼的女儿吵着想吃块肉,健壮的父亲想不出一点办法;他磨蹭到猪肉档的前面,狠狠地拽下来一块肉,撒腿就跑。最终他被警察逮捕,入狱改造。

这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故事,那只是当时2818万下岗工人中极其普通的一个父亲。并没有人愿意来记录这些事情。评论者发现,有人在写更为遥远的知青史,却很少有人愿意向10年前回头,看看曾经的下岗工人。

在郭于华和她的同事看来,下岗工人们有着“紊乱的生命历程”。最准确但揪心的定位是“刚生下来就挨饿,该上学就停课,该毕业就下乡,该工作就下岗”。

郭于华察觉到,当时社会上甚至存在着“把这茬人耗过去就算了”的心理。“这些人为整个社会承担了代价,有些遗憾现在已经无法弥补,那就更不应该被忽略和忘记。”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1998年,中央提出“3年搞活国有企业”。如今,吴晓波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回忆起,从这一年开始直到2003年,在这场没有严格规范的产权制度改革中,富豪不断涌现。

可工人们却来不及去感受计划经济体制转轨带来的“新鲜感”。

1993年的广东,“下岗”第一次出现在工人们的字典里,这些工厂曾经的主人公们再也不能与工厂“共存亡”了。在很多城市中,工人与工厂之间的联系像是被一把刀子切开了。按照张猛的说法,人们找不到究竟是在哪一个历史节点上,成批的工人被工厂弃之门外。但很快,2000余万名失业者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当时沈阳市中心的八一公园内,出现了一种最新的职业——“陪谈”。从事这个工作的大多是下岗女工,她们陪公园里的老人谈些“闲磕”,再陪着流点泪,并收取一点费用。

有人以烧锅炉和捡破烂为生,一个月只花几十元钱。有人在街上卖芸豆,可一天下来,只挣到了可怜的一角钱。一个49岁的下岗职工扛着一把钳子到马路上等活儿,有时,几天下去,“一分钱都没有”。

《钢的琴》中的陈桂林想要买一架钢琴,这无疑是最最奢侈的行为了。实际上,他只能吹着《三套车》和《步步高》参加红白喜事,换取微薄的收入。

在曾经气派的工人村里,一楼住户的窗户都敞开着,里面陈列着用以出售的食品和小百货,甚至在零下二十几摄氏度的冬天也是如此。而二楼的住户就硬是从楼上甩下一根电话线来,支起公用电话。

在2002年的调研中,吴晓波听当地人提起,妻子被迫去洗浴场做皮肉生意。傍晚时分,丈夫用破自行车驮她们至场外,妻子入内,十几个大老爷们儿就在外面吸闷烟;午夜下班,再用车默默驮回。当地人称之“忍者神龟”。

可他们并不是些天生的弱者。在郭于华看来,他们的弱,“与其说是由于自己的原因,倒不如说是由于社会的原因。这些人是在为整个社会承担代价”。

只有少数人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做回了老本行。上个世纪90年代,张猛在老家铁岭发现了一个钢材市场。在这个不大的市场中,各个工种的下岗工人分别开起了小摊子,车、钳、铣、铆、钉、焊,一个摊子就像一个车间,你所能想到的工厂里该有的一切,这里都有。

这就是《钢的琴》最初的灵感来源。这些“独立手工作坊”将下岗的工人们聚集起来,他们想要回到集体中去,就创造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别样的链条式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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