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节 向来路张望(3)

花雕 作者:海飞


小丫头的第二件事情是替宋祥东洗裤子。这个冬天,小丫头的手已经红肿了,这和她长时间地与水打交道有关,她的手和她的鼻子一样的红。那天小丫头站在一块洗衣用的石板前洗裤子,花青走到了小丫头的身边。小丫头轻轻叫了一声三太太。花青笑了,花青问,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说,我叫阿毛,我是平水人,我十三岁就来到这儿了。小丫头把她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小丫头还说,三太太,你真漂亮。花青又笑了,她抿着嘴笑,两手抱着双臂轻轻摇动着身子。她一抬眼就有一缕阳光直直地落进她的眼里,像一根针一样,让她的眼痛了一下。然后花青说,你是不是每天都要洗裤子?小丫头点了点头,她的手快速地在搓板上运动着,那条裤子像被蹂躏的小动物,被小丫头一双红萝卜似的手搓得滚来滚去,像是会发出阵阵惨叫的样子。花青问,阿毛你冷不冷?阿毛说不冷的,我已经习惯了,我们做丫头的是不会冷的。花青觉得阿毛的话很有道理,丫头怎么会冷呢。她想起自己在临街的河埠头洗青菜的情景,她洗了那么多年的青菜,但是有一次洗青菜时一不小心让桥上的一个男人看到了,她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她开始想念那条河,她小时候在那河里洗澡,长大了在河里洗衣淘米洗菜,现在,那条河向着她的另一个方向游去,越游越远。

小丫头的第三件事是,给宋祥东端上药,再倒掉药渣。谁也不知道那药是治什么的,只是有人认出那里面有当归和黄芪,那是两味大补的药。段四有一次对正在煎药的阿毛说,阿毛,你老是在药罐旁边闻着药味,小心给补坏了身子。那天段四的心情很好,所以他和阿毛说了这样一句话。段四后来笑着走开了,阿毛吸了吸鼻子想,会不会真的被补坏了身子?她端着药行走,她端着药渣行走,药的气味就始终跟随着她。她每天和药打交道,她的身上也就有了一股药的味道。阿毛把药渣倒在河埠头的青石板路上,那天花青跟着阿毛走出门去。雪还没有融,雪在路边呆着,像一群白色的傻瓜。埠头不宽的河面上,有两三条乌篷驶过,然后就是一条长河的冷清。花青看到阿毛蹲下了身子,把药罐来了一个底朝天。这时候花青看到了筱兰花,她居然站在河埠头的一个廊檐底下抽烟,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旗袍上绣着细碎的白色小花,这样的色调让花青感到更加寒冷。她就倚在一个木柱子上,她看到了花青,也看到了阿毛,但是她没有和她们打招呼,只是对着一条河喷着烟圈。阿毛倒掉了药,向院子里走去。她和花青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叫了一声三太太。花青没有应她,花青也没有看她,花青只是看着筱兰花,她看到的筱兰花是开在路边的一朵寂寞小花。花青就这样看着筱兰花很久,有一些风从她身边经过,风跑到了筱兰花的身边,又跑到河里去了。筱兰花终于使身体离开了那个木柱子,她向这边走来。筱兰花的一双淡黄色的小高跟皮鞋落在了青石板上,发出了很轻的声音。那是一双从上海带来的鞋子,也是宋祥东让朋友带来的。筱兰花有一次提出要去上海,宋祥东看了筱兰花很久,最终摇了摇头没答应,却让朋友从上海带回来许多东西,其中就有皮鞋,还有一台留声机。留声机有一个小巧的摇手柄,还有一只像天鹅一样伸着长脖子的喇叭。宋祥东曾经在里面放进一张片子,然后用手轻摇着,一个外国女人喑哑的声音在宋家院子里回荡。太太说不好听,筱兰花也说不好听,这个留声机就不再用了,放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太太说,不如兰花唱戏好听。筱兰花笑了一下,没有否认。她总是认为自己唱戏是动听的,自己扮相是俊美的,自己在水中那些舞台上的人生是最美丽的。她一步步走着,她的眼睛看着鞋尖,看着鞋尖的时候,她就必须看到那一块块整齐划一的青石板。这个小镇上其实到处都是青石板铺起来的路,这些傻愣愣的石头,让这座小镇的雨天充满了味道。不泥泞,还泛着雨水的光,让人感到宁静。筱兰花走到了花青身边,她看到花青身边不远处的一堆药渣,就走过去踩了踩。筱兰花说,这儿的风俗是踩了路上的药渣以后,喝药的那个人才会见药效。花青没有说话,她仍然用一双大而乌亮的眼睛看着筱兰花,她的脸上渐渐露出很淡的笑意,只是一抹残阳似的笑意而已。筱兰花说,你不用跟我笑的,用不着讨好我。花青说话了,花青说,我没有讨好你,我只是一直都在看着你,我觉得你长得真漂亮。花青的话让筱兰花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花青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这让她显得有些窘迫。她终于也说,你也不错的。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这句话里多少含有一些妥协的成分。所以筱兰花很快地转换了话题,筱兰花说你知道这药是治什么的吗,这药是治男人病的。筱兰花说完,就朝着宋家台门走去。她走出很远的时候,才听到花青说话的声音。花青说,我也猜想是治男人病的。

花青没有看筱兰花离去的背影。她知道筱兰花留给她的是一个美妙的背影,但是她始终没有抬眼去看。在一个冬天的河边,花青开始计算自己离开花家的日子。花青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像脚下的青石板一样,一块块铺向看不到的地方。看似相同的青石板,却有着不同的纹理,像花青波澜不惊的生活。花青走到了刚才筱兰花倚过的木柱边,她也把身子靠了上去。在这个位置上,她能看到这条河沟很远的地方,就像能看到她的从前一样。这时候,花青突然明白,刚才那个抽烟的女人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位置和姿势。花青也顺着来路张望,她看到了会轧棉的爹娘和流着鼻涕的幼年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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