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冶家山监狱(8)

何欢 作者:步微澜


她语气轻缓,有些顾惜,有些缅怀,“你是多好的人啊,为我唱歌,听我说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我真不是为了谁赎罪,我只是单纯地想对你好而已。”

姜尚尧凝视她雾气氤氲的眼睛,再见她之前鼓起的勇气在道出心意后,狼狈地被沮丧吞噬,恹恹地垂下头去,他空洞的心似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填补,一种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在胸臆间横冲直撞。

他攥紧手中的话筒,说:“对不起。”

庆娣猛地抬起脸,确认了他的认真。她平凡的脸因笑意而焕发出一种夺人的光彩,细长的眼睛里波光熠熠。

姜尚尧想到他上山前,她为他四处奔走求救;想到她陪着他母亲,陪着雁岚,默默地支撑着她们将倾的意志;想到她求严律师,冒着风险把雁岚送来与他一会,他郑重地说:“对不起。”

庆娣放下掩住半边笑容的手,带着一丝庆幸低声说:“其实我没看错的,是不是?就算这样了,你还是个好人,还是以前中正平和的你。”

姜尚尧苦笑。

他唇角的苦涩看进庆娣眼里,她在心中讥嘲了自己一声幼稚!人心不可能剥离世情,即使是姜大哥。

“我能不能把你的道歉,当做是以后不再拒绝我来看你了?既然这样,你又不让我给你写信,那我来找你聊天吧。”庆娣俨如未见他的再度苦笑,兴致高昂地说,“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第一天上课是什么样子。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们讲儿童心理,真正懂了还是靠这段实习的日子。孩子们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他们直达人心的敏锐你没法想象。我上课的第一天……”

自此之后,庆娣每逢接待日就来探监,而姜尚尧也从未拒绝。大约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是她在说话,而他则从最开始无奈地聆听,渐渐地可以从表情上窥得一丝兴趣来。

庆娣除了上课,从不觉得自己的口才有发挥得如此好的时候。她只是遵循心底的一个念头,既然她感受到他埋藏得很深的恨意,而她又无力化解,那她为什么不向他宣扬爱赞颂善呢?

于是,她像一个勤奋的布道者,告诉他每日她与孩子们在一起的快乐,那些孩子无论贫困富裕,都有一颗无比热忱的心。她也谈去舅舅家做客的见闻,那些邻里乡亲的好客与耿直。他们穷,但也因为穷,多了很多让人钦佩的率直,少了许多欲盖弥彰的虚伪。她好气又好笑地聊舅妈对她的态度,舅妈一直甚为不解她何以要放弃城市的工作到偏僻的乡下来,不加掩饰的欲望令庆娣只能摊手尴尬地笑。

冶家山监狱有劳动场所,挂靠在附近一家国有矿山。姜尚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外界甚少接触,因此也对他生活了几年的冶南风土人情很是好奇。

有时庆娣也会聊些外界时兴的玩意儿,比如满街巷的网吧,比如爱娣常挂在嘴边的流行曲。

她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在他殚精竭虑地思索自己二十多年人生中的种种错漏的时候,她打开窗户,让他看见这个世界很大,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有时候接待时间结束,姜尚尧回到监舍里,合上眼回味庆娣谈论的那些事,他总莫名地感觉自己像沐浴在晨光里,那种让人心灵平静的温暖滋味让他不舍得睁开眼,脱离幻境。

转眼就是五月底,庆娣的实习期即将结束。姜尚尧意识到大概是最后一次会面,他居然有抹模糊的慌张浮上麻木已久的心。玻璃窗外的庆娣仍旧兴致高昂地讲述上一次的春游,她谈到那些从不知春游二字的孩子在熟悉的乡间是如何雀跃时,眉宇间盈满欢乐。

姜尚尧打消了询问的念头,静心听下去。直到临走,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庆娣如往常般说了一句保重,就此离开。

他有些气愤自己的不舍。在经历过那些之后,他万分明白,将自己交托给任何人都是极其不智的行为,包括自己的情绪。但面对现实又颇有些无奈。姜尚尧唯有回忆庆娣说过的那些事,想象当时的情景,借助充满欢乐的想象,洗濯日渐阴暗的灵魂。

八月的时候,进了接待室,姜尚尧停下脚,有些愣怔。

“我回来了。”向来文静沉稳的沈庆娣冲他俏皮一笑。

姜尚尧缓步走过去,拿起话筒,对方又一次兴奋地说了句:“我回来了。”接着便微张着嘴,望着他良久也不说话。

“发什么呆?”他问。

庆娣抿住嘴,然后感喟地扯扯嘴角,分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随即他就听见她说了句:“我终于又看见你笑了,这次,你笑进了眼睛里。”

这个答案让姜尚尧不知作何表情。他沉默地审视内心,是有很久了。怀着仇恨与不甘潜伏在黑暗中,即使回忆人事,也不外泥淖丑恶。笑容?能让他开怀而笑的过往岁月,早已枯竭断灭。

“回闻山还是冶南?”他岔开话题。

“回冶南。”庆娣坐近一些,很正式地宣布,“准确地说,这两个月,我写完了论文顺利毕业了。接下来,我会在冶南,不对,是冶南的望南乡工作三年。”

“恭喜。”

“我和你说过吗?望南乡小学旁边就是一大片槭树林子,再过几个月……”庆娣有些陶醉了,“推开窗子,就能看见满天满地的红叶。”

那时候,你也快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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