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丁大成是1966届高中毕业生。丁大成天生长了一头卷发,从小就给人叫做卷毛、小毛头、卷毛头、阿毛头或者丁卷毛,后来就统一缩略为阿毛。
阿毛高中毕业的时候,一场叫做“文化大革命”的热病席卷了神州大地。阿毛被大革命裹挟着过了一年多,抄家、砸庙、斗老师、斗校长、大串联、成立组织、武斗,盛大的节日,大风大浪的日子过得很快。
高考是暂停了,而革命不知道什么时候愿意停下来。阿毛本来就对高考没什么兴趣,阿毛知道自己完全不可能踏进大学门槛,阿毛的政审表格上有一个结论:“此生不宜录取。”
阿毛的父亲年轻时头脑糊涂,在上海圣约翰安安稳稳地读着大学,忽然就想到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于是投笔从戎。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出来扛枪抗日去了,武汉、长沙、衡阳、四川、缅甸、西藏,天南地北一抗抗了八年。阿毛的父亲是个中国政府军军官,后来当然就被肃反肃到白茅林农场劳动改造去了。因为并没有打内战,从轻发落,判了八年。八年以后还是留在白茅林农场,继续劳动,继续改造。反正那时候全中国人都要改造,不是身体就是思想,或者身体加思想,除了伟大的领袖、导师、统帅、舵手毛主席,没有一个例外。
革命革到1968年初夏,吵也吵过了,打也打过了,死人的事情发生过又发生过了,“文化大革命”已经不那么轰轰烈烈了。各地从军管会到成立革命委员会,原来打倒的干部又官复原职,转了一圈重新坐到革命的岗位上去大权在握了,只是坐得似乎不太到位,在权力阶梯上面多了一个革命红旗挂两边的解放军叔叔。
意兴阑珊的红卫兵小将觉得没有事情可做,经历过了也慢慢懂得:世界是你们的,不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于是唱歌的唱歌,拉琴的拉琴,学画的学画,打架的打架,叉妹的叉妹,还有很多男生就举重、打拳、甩石锁、练摔跤,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
阿毛原来就是中学体操队的队员,身手比较矫健,后来随大流练哑铃、练举重,也练了几天拳击、摔跤。还在人民公园跟着别人学了一套长拳,打得呼呼生风,自以为水泼不进。
阿毛以武会友,很是认识了几个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这些战友称兄道弟掮枪弄棒行走江湖,自然很讲江湖义气。阿毛下放以后,他们经常送他一些新旧工作服,工作服的左胸口印着“为人民服务”。还有人送了他一件橡胶里子的军用雨衣,雨衣有九成新。
1968年夏天过去,学校里通知复课闹革命。从武斗战场上打靶归来的工人阶级放下枪杆子进驻上层建筑了。阿毛重新回到学校,学校里已是人心惶惶一地鸡毛。原来是有小道消息说,大家都要下放了。小道消息历来比较准确,大道消息倒是历来不大可信。消息越传越像真的,革命小将们就像样板戏唱的:汤浇蚁穴、火燎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