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7·河东牧羊
那个少年骑马跟了我很久,直到我乘的车辘辘驶入灞桥旁的别苑。
我悄悄从车窗里拨帘眺望,仍看见他怅立在那与夜色混在一起的柳色里,一人一马被星光勾勒出浓黑刚健的影子。
这一望,久久留在我心底,好几年不散。
十五岁,我刚从诗词歌赋里懂得什么叫钟情,却从不曾亲眼看见。
霍仲孺本来追求的是我大姐卫君孺,可他一遇见我二姐卫少儿,便立刻改了心意。
他接连不断地为少儿买花布胭粉,托人送来贵重的首饰,少儿不久就高高隆起了肚子,可霍仲孺却忽然消失不见。有人说,他刚结了一门亲事,女家是长安城里的富户,少儿带着我大哥卫长君去闹了一场,才好不容易为肚里的孩子找回了父亲。
平阳侯是公主在万千人中拣选出的佳偶,公主刚刚生下孩儿曹襄,平阳侯就已经偷娶了三房姬妾。
那个假平阳侯凝立的影子,在或明或暗的灯下,常常跳跃在我的眼前。
不,我拼命摇着头,他和霍仲孺、平阳侯那样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就像师傅告诉我们的,他们爱上我们很快,忘记我们更快。
春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收到一封卫青的信,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封辗转托人带来的信是寄给我的,而没有寄给母亲。
破旧的羊皮纸上,写着工整的小篆。平静的语气下,掩不住他心上巨大的伤口。
我仿佛能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姐姐,我在这里给郑家放羊,他们没有把我当做郑家的孩子,而是把我当做奴才。白天,我要放羊,夜晚,我要担水劈柴。吃饭的时候,我在厨房下和仆人们坐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只能缩在羊圈的一角。可是姐姐,我从没有忘记练剑和骑马。”
我不是个轻易流泪的人,可是我的眼泪克制不住地落了下来,打湿了那肮脏的残旧的羊皮纸。
我最疼爱的小弟,原来竟在河东为人牧羊,做最低等的奴才。
这个漫长的严寒的冬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郑季这种人,当真是禽兽不如,他亲生的孩儿,竟然由得别人如此作践。甚至,也许在他心中,年幼的卫青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奴才,并非他真正的血脉。
当他睡在燃着火炉的温暖的府中,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幼子卫青,正睡在不蔽风雪的羊圈里?
当他享用着满桌的美食,有没有想到自己那衣食单薄的孩儿,正挤在凶狠的下人中间,咽着粗糙的玉米饼?
当他和妻儿们说笑之际,有没有想到自己那身世孤苦的儿子,正在门外仰望冬天的星空,从喉间发出无限凄凉的啸声?
卫青在信的最后写道:他放羊的时候,碰见一个从长安城获罪流放的老者,老者仔细地看了看卫青,又摸了摸他的头骨,说道,卫青的骨相贵不可言,至少会官至封侯。卫青凄然答道,人奴之子,这一世不挨鞭子、不被辱骂已经是幸事了,还敢奢望什么封侯?
我却是相信的。
卫青虽然看起来纤长瘦弱,身体里却蕴藏着一种巨大而神奇的力量,总有一天,他会去一个个地征服那些号称智勇超群的对手。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力量把兄弟从那个地狱般的地方解救出来,但是,我只是一个女奴,一个侯府的讴者,除了给大人们唱歌佐酒,我还有什么拿得出台面的本事?
公主有时会找了我去,问我肯不肯嫁给某个白发苍苍的老侯爷当侍妾,又或者是某个风流成性的公子哥儿想花重金买了我去玩弄。
我总是坚定地摇着头道:“不,我不嫁,公主,我一辈子都不想嫁人。”
她只得无奈地一笑,算是理解。
公主并不缺钱,不需要为了几斤黄金卖掉她府上最好的讴者,每当我在她寂寞的深闺里吟唱着那首永远的《卫风·氓》: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
她总会用长长的衣袖遮住脸,举起金爵来一饮而尽。
我知道,她喝的不是酒,而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