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坊中立刻陷入了一片忧郁的沉寂。
我们乐坊中的二十四个讴者,也同样年轻美貌,可我们没有高贵的家系,所以无法选入“十大佳丽”的行列,也当然地失去了进宫争宠的机会,对于一群多才多艺的美貌少女,这无疑是灭顶之灾。
“卫子夫,”忽然,那高个少女将视线投向了我,“你为什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看?难道你也想入宫吗?”
乐坊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嘲弄的嘻嘻哈哈的笑声,有几个年轻讴者捂着丹红的小嘴,用蔑视的眼光看着落雨的回廊下,正静静倚栏出神的苍白瘦削的我。
“皇上不会要你的。”高个少女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皇上喜欢的是像陈皇后那样出身高贵、美貌而骄傲的人。”
“闭嘴。”我冷淡地回答道。
我坐在春雨淋漓的廊下,托腮静静想着的人,并不是正在公主府宴会上选秀的皇上,而是我的兄弟卫青。
前天夜里,他从河东郡偷偷跑了回来,敲开门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分别了七年的弟弟吗?十五岁的他长得如此高大、健壮,但眼睛里却有着万劫不复的伤口。
被墨水浸透了一样的春雨之夜,卫青站在蒸气薰腾的浴桶中,慢慢擦洗他满身的泥垢和血迹,我一边梳理着他纠结的硬扎的长发,一边落着眼泪。
这些已经陈旧而平复了的伤疤中,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七年中,我只收到他寥寥几封信,我只知道,七年来,他一直住在羊圈中,不管是大雨如注的夏天,还是北风凌厉的冬夜。
我深恨自己的卑微和弱小,七年来,我一直无力救护我孤立无援的兄弟。
事实上,我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这一年我已经出落得不错,长安城里越来越多的王孙公子在打我的主意,甚至连平阳侯投向我的视线都带着几分欣赏和轻薄,只因为我执意不从,他才没敢强迫我。
可是我知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总会有一天,有一个时刻,我无法再守住自己,从此变成男人们用几块黄金就能购买的廉价女人。
浴桶里站着的卫青,一直没有说话。
他赤袒的胸背上肌肉虬结,显得很有力量,对于一个十五岁少年来说,这些肌肉只代表了过于繁重的体力活。
“七年来,你的剑术有长进吗?”我擦拭掉眼泪,平静地问。
卫青微微笑了,他笑起来的模样十分有魅力:“三姐,七年了,你还是没有变,还是那样刚强而有远见。你放心,这七年里,我在河东郡遇见了好师傅,就是那位被流放的长安侠客。我现在的剑术和骑术,相信长安城中没有一个少年能比得上。”
他停了停,又道:“我在路上跑了三天四夜,至今没有合过一次眼睛。”
我惊讶地去看他的脸,竟然没有发现一丝倦意。我的兄弟了不起啊,他具有壮士的体魄、将帅的毅力和王者的心胸,我在心下暗暗地赞叹着。
第二天早晨,卫青随我去拜见平阳长公主,我看见,他半跪在地下,凝视着比他大八岁的公主,眼睛竟然一亮。
“是卫大娘的儿子吗?”平阳公主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态度不卑不亢的卫青,笑道,“长得这样漂亮雄壮了!会策马吗?”
“六年前,我才九岁,已经能在夜里奔驰二百里山路,去深谷里夺回一只被野狼叼走的羊。”卫青沉着地答道。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二十三岁的相貌艳丽的平阳公主,我的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穿着大红绫锦裙服的平阳公主一拍胡床的扶手,朗声笑道:“好,你留下来做我的骑队卫士,给你优俸双薪!”
卫青就这样成为了平阳府的骑奴。今天早晨,他和别的年轻骑奴们一起出发,在通往霸陵的大路上恭迎大汉天子。
他知不知道呢?这一天会是他一生功业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