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嘉被罗丝一连串的问题弄蒙了，他想摆脱罗丝的手，可是动了动，居然没有摆脱，而且他又怕太使劲会推倒老人。这让酷爱运动而且以健男自称的他不免尴尬，脸都憋红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你，我，燕燕她……”

还是华天旭先意识到老汉姆和罗丝的话里有话，他弯腰帮罗丝捡起拐杖，递给她，说：“罗丝女士，让我们慢慢给您讲。”

罗丝松开手，看看华天旭，缓慢地接过拐杖，说：“我不是罗丝女士，我是燕太太。”

罗丝缓缓走到一张沙发边，慢慢坐下，眼睛盯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上，她自言自语地冲着照片上一位男人说：“看来你的报应来了！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我也能看到，哈哈哈……”她突然笑起来，笑声很冷，孔嘉觉得有些瘆得慌，他悄悄看了老汉姆一眼，老汉姆似乎若有所思，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他又看华天旭，华天旭此时也用目光盯住了墙上的照片，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丝恢复了平静，转过身来，看着孔嘉，问道：“你有没有燕燕于飞的照片？”孔嘉像刚回过神似的，赶紧答应着，打开手机，他的屏幕保护就是燕燕的照片。罗丝接过手机，哆哆嗦嗦地戴上脖子上挂着的老花镜，端详了半天，嘟囔着：“嗯，像查理，那眼神……可嘴巴和鼻子，像我……”然后她像是带着点儿气似的说：“哼，反正不像她爸，不像！”

孔嘉和华天旭都明白了，这个叫罗丝的老人，的确是燕燕的奶奶。她还活着。

可是，她的反应却令人奇怪。孔嘉还以为老人听到孙女燕燕消失的消息，会有些过激的举动。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五味陈杂。爱屋及乌，罗丝——一个失去了丈夫，儿子也不在身边的孤独老人，现在又听说唯一的孙女也丢了，她老迈衰退的心脏还能承受得住吗？所以孔嘉想了一些安慰之词准备着，虽然他自己此时也非常需要安慰。

然而出乎意料，罗丝不但没有伤心和惊讶，反而非常平静，她耷拉的嘴角甚至往上翘了翘，似乎在微笑。那样子好像这早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拍拍孔嘉的肩膀，倒安慰起他来：“年轻人，你不必过分担心，这是我的孙女儿，这件事迟早会发生。”突然她又有了气，恶狠狠地对着墙上一家人的照片说：“哼，要不是我那不孝的儿子，这件事也不会发生得这么无准备！我早就警告过查理，他就是不听，不听！”

老汉姆也很感慨，走到罗丝身边，虽然在警察局里孔嘉已经给他看过燕燕的照片，但是当时老汉姆还没有把燕燕和罗丝一家联系起来。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他又仔细端详着燕燕的照片，自言自语地说：“杨的女儿都这么大了。”罗丝蹒跚地走到壁炉前，凝视着墙上的照片说：“唉，我们曾经是多么幸福的一家！”

华天旭和孔嘉也走过来，看着墙上的照片。那是一家三口，背景是迪斯尼乐园的城堡。罗丝和丈夫都很年轻，他们的儿子杨——他的中文名叫燕穿杨，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头发黑黑的，脸上有两个酒窝，尖尖的下巴，眼睛很黑，显得非常聪明。罗丝的丈夫，文质彬彬，典型的儒雅华人形象，镜片后的眼睛显得很有神。罗丝很漂亮，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连衣裙，拥着儿子，甜甜地笑着，很温馨的一家人。

谁会想到这个普通的三口之家，竟会经历如此不寻常的事。

孔嘉明白了，老汉姆小时候的玩伴——他口口声声叫做杨的——就是燕燕的父亲燕穿杨。因为“穿”这个字英语里没有类似发音，美国人叫起来困难，所以就给省略成了一个单音节的“杨”字。

孔嘉在心里骂自己怎么早没想到，他没见过燕燕的父亲，可是看照片上燕穿杨小时候的样子，身体和脸形真的和燕燕很像。他离家出走？和家人之间有什么矛盾吗？看来燕燕不知道她父亲这段故事，燕穿杨自然也不会告诉燕燕他和自己母亲之间的故事。 “那年带穿杨去佛罗里达——是我们全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杨乐坏了。”罗丝沉浸在回忆里，眼睛里充满了幸福，她说，“还记得坐那个‘高速魔鬼电车’，我以为穿杨会吓坏的，没想到他一直兴奋地大叫，撞门的时候我都用手捂着脸，而穿杨和查理两个却张开手臂大叫。坐完一次还要再坐一次，我说我可不敢了。结果是父子俩坐了三次，他们父子俩总吵架……虽然从来不和，在冒险的事情上倒是很一致，在我的印象里，这也是父子俩关系最融洽的几天了。唉，可惜就几天。回来后没多久，穿杨在学校惹了祸，两个人的关系就又紧张了。几年以后，就发生了穿杨离家出走的事。”

“那你们后来就再没有见过燕穿杨了？”华天旭插嘴道。

“没有。后来，他爸爸有一次出去，也再没有回来。”罗丝的眼睛终于有些红了。

华天旭凑近照片，他的表情很复杂，好奇中带着一丝惊讶，突然，他指着照片上的男人问：“他是谁？”孔嘉对天旭的反应有些奇怪，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正要回答，老汉姆说：“这是罗丝的丈夫，燕查理，也就是杨的父亲。”

华天旭听了，大吃一惊道：“他，就是查理？他是不是还有个中国名字，叫燕归来？”

“你怎么知道？”罗丝有些奇怪地看着华天旭。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查理年轻的时候来美国留学，就把中文名字改了，为的是叫着方便，所以除了很少几个中国朋友，几乎没人知道他的中文名字。

“真的是他吗？那个在半个世纪前因为论文轰动哈佛的查理？”华天旭还在追问。

“是。”罗丝确认道，“你怎么知道他？”

“因为我也是搞物理的，读过他很多文章。他是我的前辈，也是我的偶像啊！”

屋里的其他人都看着华天旭，他显得很激动。罗丝“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走到厨房，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她自己先啜饮了一口，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屋外开始飘起了雪花。每一片似乎都在诉说着一个并不太遥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