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
吴宓刚十七岁,初次入京,虽然时时与同学议论时政,但他的心情,不似恽毓鼎那种宦海沉浮的萧疏,也不像郑孝胥大用在即的自得,而是兴奋与新奇之中,藏着忐忑与迷惘。
他此次由陕西省咨送来京,要考入的“清华学堂”,其实在宣统二年十一月底才正式更名。之前叫做“游美肄业馆”,成立一年多来,几乎是纯粹负责留美考试与派遣,学生从考取到出国,只有一至三个月时间,像梅贻琦、胡适、竺可桢、赵元任等人,名义上在清华园过了一水,还是像爆肚一样生猛。
改名后便有所不同,按《清华学堂章程》,采用四四制,即中等科四年,高等科又四年,而且学分要修满212个,平均成绩要达80分以上,才能留美。像吴宓这样的,虽由陕西省咨送,就是保送,仍要通过笔试、体检,入学四个月后还要举行甄别考试,宁缺母滥。难怪吴宓跟其他同学一样,心下栗六,前途未卜。
他本来觉得自己在家乡三原已经接受了中等教育,不料来京看过游美学务处告示,原来也必须先入中等科,想想要在这里磋磨四年才能入高等科,未免有些不甘心。不过八年后“能靠住往新大陆一游”,还是难得的机会。又想到如果学堂里功课腐败,教师荒疏,再设法退学也还来得及……问题是现在考得上考不上还两说,想那么多干啥!
吴宓决定先放宽心,每日看看《纳氏英文文法》——他来自内地,跟沿海学生比,英文是块短板,便是与同乡们逛逛琉璃厂、青云阁,再不就是到大栅栏看“升平电影”,陕西也有,叫“活动影戏”。不同的是京师的影戏有色彩。吴宓同学猜测那是往胶片上涂了色彩,或是放映的石灰灯里加了什么药粉。
值得一提的是,正月十一他在劝业场买了一具剪发机,回寓后就将辫子剪了。用水洗了头,觉得“轻快异常”,索性又出去买了顶洋式软帽,揽镜自照,很像个洋学生了。于是发感慨曰:“京师各校现虽不许学生剪发,已剪者则弗过问,余剪之毫无妨碍。”
剪了发的吴同学,次日又跟友人去天乐园看闻名已久的王钟声新剧。王钟声!慕名久矣,是南方来的新剧大王,传闻他是个革命党!但这不妨碍大家热捧他的新剧。今天这出《缘外缘》,首演是前年冬天在天津大观新舞台,据《大公报》报道,王钟声一身西装女子打扮,在洋琴伴奏下,娓娓道来,“座客无不击节称赏,掌若雷鸣”,接下来,舞台突然一转,外庭变为内室,把台下众人看得一楞一楞的。论者称为“实梨园中从未有之奇观”。
吴宓头次看这种“纯用说话,弗须锣鼓等乐”的新剧,大开眼界,只觉得它演的都是家庭上、社会上的真情实状,感人之深,超过了旧戏数倍,“每到惟妙惟肖之处,台下观察直觉现身局中,亦若果有如此其人,而亲睹其如此之事者”,他完全沉浸到戏中了。
阴历二月初五、初六,吴宓终于参加了延期举行的入学考试。头一日的国文、历史、地理,还算容易,而且出题只问本国,事先准备的外国历史、外国地理都没有用上。第二日的英文、数学、英文默写,可就有些艰涩了。吴宓知道自己英文不够好,但没想到今天在数学上折了跟斗,两道大题未能完卷。虽然嗟叹,但觉得省里保送来此,落榜的可能性不大,只是可能会编入低级班。
考试见得多,五天后的体检,倒真是新鲜。检查者为三位洋人,上身衣服只剩一件小衫,还得敞开。先查体温、脉搏,再遍察眼、耳、鼻、喉、气管、牙齿,再用器械量脑部前后左右之长短及胸围,又用听诊器听上身血管流动情况,最后是手触按各处的淋巴腺。完毕。
又消磨了一个礼拜,看榜,陕西来的六个人,都中了。阴历二月十九,正式搬入清华学堂。这是吴宓将托身寄命半生之处,今日初见:“地域颇大,略成方形,而墙壁亦多弯曲之处。外墙以虎皮石砌成。内部地方颇大,势殊空阔,洋式房屋错综散布。此外有土岭,有溪水,有小桥,有曲廊,风景极清幽而佳旷宜人。”
宿舍每间住六人,早餐馒头二个(到梁实秋四年后入学,馒头增加到三个)、小菜四碟、粥,午晚餐是四碗、四盘、米饭,九点半就寝,六点半起床。一切都规范了,不复刚入京那一个半月的闲散矣。
交通很方便,京张铁路设有清华园车站,每天从张家口入京,从北京发张家口的火车,各有两趟。最让学生们得意的,是京张铁路公司特地为清华学堂学生开了一趟周末票车,周六下午五点从清华园发车,经西直门、广安门抵丰台,周日下午又从丰台开回清华。票价,到西直门两角,广安门三角,不算贵,京师物价,照相须二元,一本《普通英华字典》也要一元哩。
刚刚入学,新学生就与校方起了交涉:清华的伙食免费,学生须交洗衣费与理发费。但校方规定学习用品都必须自购,而学生被咨送来时大都以为是官费全免,不愿意负担各科教材与体育课操衣费用。教务长的官方回复称无商议之余地,只是可以先领教材上课,费用缓交。可是流言很多:有人说庶务长承诺教材可以由学校借给,毕业时交还,操衣必须自购;又有人说管理员称操衣免费,教材必须自购。吴宓被推举为陕西省代表,参加交涉,虽然没什么结果,却跟时行的宪政一样,有了民主的初步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