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童年说趣
1、一家人四种话,还不包括黑话·爸爸妈妈被窝里最暖和
在我看来,愈老愈与父亲模样接近的沈龙朱,他说自己的脸没有父亲的脸宽。而性格上,他这样说:“我和父亲的性格完全不一样的。我说话哇啦哇啦的。他不这么说话,老是细声细气的。还一直坚持用湘西话,本性不改。”
沈龙朱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二十来岁就离开家乡了,而一直放弃不了家乡话?而从小生长在合肥的张兆和,居然就听懂沈从文在说些什么。我问:“张兆和听沈从文的话没有障碍吗?”沈龙朱说:“嗯,那倒是,甚至于我们小时候还要她翻译。”
沈龙朱说:“我父亲湖南腔改不了,我母亲安徽腔改不了,这两个人都没有改。你看我母亲,她苏州上中学,上海上大学,结果她是安徽腔,他们家里都是安徽腔。”
一九三四年,沈龙朱出生,一九三七年弟弟沈虎雏出生,这样就有了沈从文的四口之家。在那样艰苦的年代里,吃饭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尤其是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张罗家用成了沈从文顶头疼的一件事。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九日,他致信大哥沈云麓说:“我们这里一切都好,小龙朱精神尤好,终日大嚷大闹,天气极寒,惟彼依然想在屋外寒气中玩。……小龙朱每早就必需吃一个大馒头,半磅牛奶,一个鸡子,两片饼干,有时且得饶几调羹稀饭,三片咸萝卜,总拢算来,数量也就大有可观了。中午他吃一大碗半稀不干的饭,下午啃一个大梨,晚上又是一大碗稀饭,真可说是一橡皮口袋,人小空心大!”一九三七年七月三日,沈从文在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又说:“小孩子大小都好,身体健康,脾气正常。小的虽落地不过一月,手脚神气都如二月孩子。头发极黑,手脚极白,额门宽而高,声音壮大。只是食量太大,因此吃其母奶以外尚得补充奶粉二次,方能过瘾安睡。”
就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下,孩子们长大了。沈从文说湘西话,张兆和说合肥话,沈龙朱说北京话,小儿子学说话的时候全家呆在昆明,于是沈虎雏首先学会了昆明话。结果是,一家四口的日常用语是四种方言:湘西话、合肥话、北京话、昆明话。沈龙朱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昆明以出生在北京为荣,愿意使用北京话。
合肥话,属于北方方言中的江淮方言,俗称下江官话。下江官话主要流行在长江中下游,包括安徽、江苏、江西部分沿江地区。而湘西话,属于楚语、湘方言。云南话又是怎样一个特点呢?没有在那里生活过的我,很难想象。
这四种方言在一起怎样交流?我设想了一下,将来有机会从这几个地方请四个人来表演,看他们在怎样有趣地交流,重新呈现一下沈家当年的情景。
孩子们渐渐懂事了,在国乱流离中,沈从文和张兆和要说一些成年人的话题,也许涉及政治,也许涉及家庭生计,也许是他俩的青春往事。反正不希望两个小孩知道,于是,他俩发明了黑话。
沈龙朱说:“父母两个人有时候要说秘密话,说悄悄话,不想让我们听见。”我问:“就说湘西话?”沈龙朱说:“不是湘西话,黑话。”我继续追问:“黑话是什么地方的话呢?”
沈龙朱说:“实际上就是湘西话加一点土著的词在里头。他比如说:‘罗果里给老小龙……’,我可以听懂一点,小龙。”小龙,显然是在说沈龙朱。沈龙朱说:“肯定是说我呢,然后就叽里咕噜说些别的东西,就听不懂了。”
我问:“你们听不懂爸爸妈妈的话?”
龙朱说:“听得懂。如果故意不让听就听不懂了,那是黑话呀。”
“父母在哪儿说黑话?”
“也在床上呀。”
独独属于沈从文与张兆和之间的“黑话”,随着其中的一个离世,这种语言的存在就丧失了意义。随着两个人的离世,这种“黑话”就永远消失了。
与沈从文张兆和生活了很长时间的孙女沈红能听懂“黑话”吗?沈龙朱说:“沈红也不会,也不可能听懂,沈红就很少听见这个东西了。黑话都是我和弟弟小时候,在云南,住在一个屋里头,睡在一个床上,一家人挤在一个床上头……”
沈龙朱比弟弟虎雏大三岁。他说:“我们两个小时候好极了。在外头淘气当然也有了,但在家里头淘气,主要是我们两个人。”
童年时代,爸爸妈妈睡一张床,龙朱和弟弟睡一张床。早晨,很早就醒了,却并不起床。两个小孩子就听见爸爸妈妈在说悄悄话。有时候,沈从文也会在这个时候给孩子们讲故事。早晨醒了,在被窝里听父亲讲故事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如果父亲不讲,孩子们自己也有乐趣。沈龙朱说:“也有时候就是我跟弟弟两个人,瞎编故事,胡编。说的是做梦,今天说梦吧,就说自己的梦,梦可以编得一塌糊涂,钻到地心底下去啊。或者我们叫地心砖的东西放在车的表面上,我们就可以到任何地方去,火里可以钻,地里最硬的岩石也能钻过去啊,想象里的这些东西。”一直到沈龙朱上了初中,弟弟已读小学,他俩还要在床上说半天。
沈龙朱回忆说:“有时候,天冷,四个人挤在一个大床上头,两头。我和弟弟两个在一头咕噜咕噜说,他们俩在一头咕噜咕噜说。很多这样的时候。因为当年的床是很小的。云南的时候,干脆,像冬天,那就是爸爸妈妈被窝里最暖和了。小孩自己的脚半天捂不过来,钻到父母被窝里头,啊,舒服极了!本来是我和小虎两个人睡一个小床,他们俩睡另外一个房子,弄不好我们两个人就都钻过去了。小虎跟我还是满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