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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说云(9)

沈从文家事 作者:刘红庆


9、父亲到乡下来带来快乐,瞎编故事哄孩子玩

沈龙朱随母亲、弟弟住到乡下后,父亲仍然要到昆明城里头上课。汪曾祺回忆说:

……每星期上课,进城住两天。文林街二十号联大教职员宿舍有他一间屋子。他一进城,宿舍里几乎从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学生,客人来,大都是来借书,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宝贝,谈天。

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他谈某一位老先生养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谈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来。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生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他到处搜罗大石榴、大梨。买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们比,比输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给小朋友,他再去买!(见《汪曾祺文集·散文卷》131、133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一版)课毕,沈从文一个星期当中有几天要回到乡下来。也许在城里谈的兴致未减,沈龙朱记得,爸爸有时候不只一个人回来,还把西南联大的同学们邀到乡下来谈天、玩耍。同学们到家里并不住下,上午来,下午就回城里去了,只妈妈做一顿别致的午餐,招待同学们吃一点。

从昆明到呈贡,或者从呈贡到昆明,都要先坐火车。在龙街住的时候,还要从呈贡火车站下车后,再骑一个小时的马,走约十几里路。到了呈贡县城边上,下了马,再步行一里地,才可到家。那时,火车站上的马,如今日爬活儿的出租车一样,便捷而且很便宜。赶马的人跟在马屁股后头。而马颠颠颠地慢慢地走,并不跑快。

沈龙朱知道父亲哪天要回来,于是他就到公路边上去接父亲。他不止一次在公路边上等,然后高高兴兴接到父亲一起回家。父亲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有时提溜着一只大猪蹄子,或者还有别的,或者就是别的,都是来家后供全家人打牙祭的东西。

我和沈龙朱开玩笑说:“你肯定不是去接爸爸,是想吃好东西!”沈龙朱坚决地说:“那倒不是。那时候我们不馋家里的东西,最馋街上的小吃。而街上的小吃,大人是绝对不让我们吃的。因为那时霍乱等大批疾病流行,所以大人绝对不让我们沾那些东西。”

我问:“是妈妈管呢,还是爸爸管?”

沈龙朱说:“都管。不过,偶尔偷偷地也有机会。”

我说:“那你也得有钱啊?”

沈龙朱说:“没钱。别的大人带我们去。说我想吃这个,他就给你,来一碗豌豆粉。”

父亲回到家里,对于孩子们最大的乐事,便是可以听他讲故事。

弟弟沈虎雏在《团聚》中这样回忆:兄弟俩不但消化力强,对精神消费也永无满足,逼得妈妈搜索枯肠,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于是我们听熟了她小时朱乾奶奶用合肥土话哄她的童谣;又胡乱学几句妙趣横生的吴语小调,是在苏州念中学时,女同学一本正经教她的;英文歌是对大进行超前教育,我舌头不灵活,旁听而已。妈妈看过几出京戏,不得不一一挖出来轻声唱念,怕邻居听了去,因此我们知道了严嵩、苏三等人物。昆曲真莫名其妙,妈妈跟充和四姨、宗和大舅他们到一块,就爱清唱这种高雅艺术,我们兄弟以丑化窜改为乐。救亡歌曲是严肃的,必须用国语或云南话唱。对于我跟大贪得无厌的精神需求,妈妈计穷时,如果爸爸在家,就能毫不费力为她解围。

……

他的故事永不枯竭,刚讲完一个就说:

“这个还不出奇,再学一个:‘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豆豉娘是县城里那个寡妇吗?”

我还不能听准他的凤凰口音,暗想那寡妇店里一坨坨鹅蛋形辣豆豉肯定好吃。

“当然!就学‘豆豉娘怒沉百宝箱’。”

下一个更出奇的,就会学成“酱油娘棒打薄情郎”。他的故事像迪斯尼先生的卡通片一样,人物情节都随意揉搓变形,连眼前家中人,也在故事里进进出出,方便着呢。我们兄弟心里,没有“父亲的威严”概念,而爸爸的狼狈失态丢面子经历,为许多故事大增光彩。我一个方块字还不认得时,已熟悉《从文自传》主人公一切顽劣事迹,以及受处罚的详情。曹操半夜翻墙落入茅坑不声张,让伙伴一起跳下来倒霉,我以为爸爸同他们是一伙。沈从文的故事有多长?反正从龙街讲到桃源没有讲完。虽然我以为沈从文小说并不以情节取胜,但是沈龙朱说:“《月下小景》里的故事就好。”沈龙朱、沈虎雏兄弟俩小时候,不用看父亲的作品,父亲的经历便都知道了。因为父亲把自己的传奇作为故事讲给孩子们听,把远在湘西老家的大伯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

沈从文在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给大哥沈云麓的信里,描述了因自己的讲述,两个从来不曾回到凤凰的孩子,对凤凰家人的向往。父亲说沈虎雏:他印象中是知道你蹲在花台边用小挖锄掘土,就草花根株边捉虫刨蚯蚓,穿个短袄子,眼眊眊的,声音嘶嘶的,一看他来就要逗逗他发笑,且到后要上街时,必把捉蚯蚓工作教他做的。又或者一起来,三叔在院中吹哨子集合,要小龙和他排队点名,他却早已起身带“菲格来司”在花坛边藏躲起来的。被三叔发现时,于是喊:“老杨,备马!”马共三匹,三叔骑高大的,小龙骑起花的,他骑白的,一齐出东门。回来时就在廊上吃早饭,有白桌布,用刀叉不用筷子,喝点汤时再吃,吃过后再下河钓鱼。这一类故事每天得换个式样,有一部分是他凑成的。总而言之每天非说说不可,因之人虽不回过沅陵,对沅陵事竟像是十分熟悉,且极其可能长大后还可以从印像中知道大伯脾气的了。

和弟弟一样,在少年沈龙朱眼里,父亲是编故事的高手,讲故事的大王。他回忆说:

父亲从城里回来,我们从桃源(的恩光)小学回来,吃完饭以后,晚上没什么事做。

于是,一个小小的菜油灯,有时候可以挂的,也可以搁在桌上的,照亮了草房子。搁灯的桌子,也不是正经桌子。这桌子是两个大煤油箱。因为当时是方桶的煤油,两桶搁在一个木箱里头,好运输。这个包装箱子就是这么高,这么宽,这么长。把两个箱子扣过来,上头铺个画板,就是我们全家人用的桌子。

一家人,吃饭在上头,父亲回来写东西也在上头,我们做作业也在上头,妈妈批改作业也在那儿。桌子周围,放上小板凳,或者小蒲团。蒲团就是草墩子。

在很多个晚上,父亲让我们围坐在这个“桌子”周围,他给我们说故事,讲他小时候在湖南的一些事情。沈从文给两个儿子讲的故事,有的是瞎编,有的是真实发生过的。沈从文曾经讲过打老虎的故事,说小时候被大人带着上山去看打老虎,围堵老虎。沈龙朱至今也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大人们先让沈从文爬上一棵树,然后拿绳子把他拴在树上,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他掉下来。安顿好小孩子,大人们就在树下拿着火把围成一个阵,哄赶、围堵老虎。他们把老虎逼上一条提前设计好的路,再把老虎逼到一个有机关的地方去,老虎掉进了陷阱里,大人们就扣住老虎,或者是夹住它。

沈从文说他亲眼看见老虎从自己爬着的树下走过去了。

父亲讲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沈龙朱当时无法断定。不过,讲得很生动,细节很逼真。

成年后,沈龙朱真去考证了一下父亲目睹围剿老虎的那个现场,那是凤凰县一个苗乡。沈龙朱根据父亲的描述,找来地图查看。查了半天才发现,那个地方在凤凰西北。而沈从文小时候去过的老家却在凤凰的西南角,紧挨着贵州。

通过考证,沈龙朱判断,那故事可能是父亲编的。为什么呢?因为围剿老虎的地方,沈从文小时候并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他到那里去,是当兵时陪一位战友回过一次人家的家。这“骑树观捕虎”的故事,也许就是他听来的那位战友的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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