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登陆
晨光初露,灰暗朦胧,两艘运输舰由南向北缓缓驶去,臃肿的身躯将默默承载着它们的巨大水面平缓地切开。晨曦像舰船本身一样是灰色的,给它们平添了一层掩护。清晨来临,这是一个热带地区的可爱的清晨。两艘船这时平静地停泊在两个岛屿之间的海峡里,锚地离一个岛屿较近,而另一个岛屿远望过去像是地平线上的一朵云彩。对于舰上的水手来说,这不过是一次例行公事,执行他们日常的任务——运送补充兵员。但是,对于在这次航程中被运送的步兵来说,并非例行公事,而且他们对它一无所知。他们心情紧张复杂,焦虑和激动交织在一起。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在漫长的海上航行途中,这些被运送的士兵都显得有点玩世不恭——若无其事,满不在乎。这种态度不只是摆个姿态,而是因为他们来自一个老牌的正规师。他们知道自己只是一批货物。他们一辈子就是被当做货物运来运去,而且从来不是高档货。他们对此已习以为常,早已预料到了。然而,眼下他们真的来到这里,一个他们过去只是在报纸上经常读到的岛屿,现在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而且马上要登陆了。他们原先那种泰然自若的神情顿时消失了。虽然他们来自战前的一个正规师,训练有素,但马上要开始的终究是一次火的洗礼。
在准备上岸时,人人心里都明白在理论上他们里面至少会有百分之几的人要葬身在这里。谁也不希望自己成为死者中的一员。一想到这事,谁都免不了会感到寒心。在第一支小分队带着全副装备前挤后拥地跑上甲板列队时,他们都立即本能地用眼光搜索起那个岛屿,因为他们很快就要被撂在那里,留在那里,而那里非常可能成为他们朋友的墓地。
从甲板上望出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色很美。热带的清晨,阳光灿烂,海峡的海面宁静安谧,万籁俱寂,波光粼粼。一阵轻柔的海风把附近小岛岸边的椰树叶轻轻摇动。天时尚早,还没有热得让人难以承受。站在这里眺望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只见无边无际的海域。带有咸味的微风在舰船的上空荡漾,轻轻抚摸着士兵的耳朵和面颊。在船舱里人们饱受大伙儿呼出的气息以及从脚上、腋下和胯下散发出的气味,嗅觉变得麻木不仁,此时海风吹进鼻孔,倍觉清爽。在岛上低矮的椰树后面,密密的绿色丛林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丘是浅黄色的,在明亮的空气中背后映衬出高耸的山峦,山顶上蓝色的薄雾缭绕。
“哼,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岛。”一个站在护栏边上的士兵这样说道,随即把口里咬嚼烟草的唾液吐向船边的海里。
“你以为它是什么呢?他妈的塔希提岛?”另一个士兵反问。
第一个士兵叹了口气,又吐了一口烟草液。
“老天,我快撑不住了,”第三个士兵神情紧张地抱怨道,“背这么多这么沉的鬼东西。”他把背囊往上拱了拱。
“我看你很快会被压垮的。”第一个士兵说。这时,有好几艘小船——步兵登陆艇——从岸边开出来了,有几艘在那里兜圈子,还有几艘直接向大船驶来。
士兵们点燃香烟。他们慢慢集合起来,排队时不断有人插进插出。下级军官和军士们尖厉的喊声打断了士兵们紧张不安的谈话。他们不停地吆喝自己的部属各就各位。部队集合好后,像通常那样,就待在那里待命。
第一艘来接他们的步兵登陆艇在离他们约三十码的运输舰边上转悠,猛烈地冲撞着自己激起的小浪。船上配有两个头戴作训帽、身穿无袖衬衣的士兵。没有操作驾驶的那个士兵攀在舷缘上以保持平衡,抬头瞧着大船。
“嗨,瞧瞧我们要领取的东西。又给日本鬼子送炮灰来了。”他开心地高声大喊。
在护栏边嚼烟草的那个士兵,扭动了几下下巴,像在深思什么,然后不动声色地向船边吐出一缕细细的棕色唾沫。他们在甲板上继续等待。
在船的前二舱第一团第三连(通常叫做查尔斯C连)的人在升降口舷梯旁和铺位之间狭窄的走道里来回走动。第三连在次序上被安排为第四批下船,调到船的左舷前部的吊货网那里准备登陆。连里的人知道他们得等很长时间。因此,他们没有显得像第一批的人那么紧张劳累,后者已在甲板上,很快就要上岸了。
再者,船的前舱下面非常热。三连是在甲板下面的第三层。没有空间让人坐下。士兵的铺位上下五层,有的地方天花板高一些,甚至加到六层。床铺上放满了步兵的随身装备,摆得满满的不留一点空隙,根本没有地方可供他们坐下。即使还有空的地方,也不适于坐,因为甲板和天花板上全排满了管道,留出的空间只允许一个挨一个躺下,要是有人想坐起来,他猛地就会发现他的后背嵌进了缠在管道上的帆布里,而他的后脑勺就会撞到上面铺位的架子上。唯一空出来的地方是甲板,上面全是神经紧张的士兵抽烟时掷下的烟蒂,还有坐在地上的士兵横七竖八伸出来的腿脚。要是谁不愿意这样坐下,那么就在管道的丛林中徘徊吧,管道把每一英寸可利用的空间都占据了。走路时得异常小心,不要踩上了他人的腿脚和身子。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作这样一次长途的海上旅行,吸着从汗水淋淋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加上放的屁和呼出的气混成的那股臭气,要不是鼻孔仁慈为怀先失去嗅觉的话,它早已把人的脑子熏死了。
在这样一个灯光幽暗的船舱里,空气非常潮湿,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在金属的墙壁上引起回响。三连的人不停地擦着从水淋淋的眉毛上淌下的汗水,把湿漉漉的衬衣袖子一直撩到腋窝那里,小声地咒骂,不断地看表,焦急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