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蛇来说吧。据说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是没有毒蛇的。奎因在得克萨斯州西北部生活过两年,因此特别害怕响尾蛇。他对蛇的恐惧与其说是正常,还不如说是不正常,他会吓得万分恐惧地待在那里动弹不得。在这片丛林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自己的脚重重地踩到一团盘成卷的有肌肉的生命,它会突然变得凶恶无比,在他的靴子下蠕动,噼啪作响,能够轻易地穿透他的帆布裹腿或者靴子的皮革。他太了解蛇了。在农场工作的那两年里,他杀了百余条,而且大多数蛇都没有攻击他。只有两次离蛇太近,受到了攻击。其他的蛇都只是蜷缩卧着,亮晶晶的眼睛怀疑地看着他,用叉状舌舔着他。此时他掏出手枪。他厌恶蛇。军队说这里没有蛇不一定属实,这是他见过的最像是有蛇出没的地方了。
这样想着,“大个子”奎因缓慢地走着,希望没有谁会从他脸上看出他在想什么,暗暗咒骂自己想得太多,并默默祈祷不要碰上蛇。
就在这时,在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个人发现了一件血迹斑斑的衬衫。那人惊叫一声停住了。他们条件反射一般地排成散兵线,相互之间间隔五米,但没人取下背的步枪。然后他们靠拢起来,而那个发现衬衫的人却站着不动,一脸惊讶的表情,指着一棵大树两根窄窄的、齐肩高的树根之间的地方。其他人聚拢过来,兴奋地盯着看。奎因刚才站在最右端,和另外几个人最后才走过来。
另一个最后走过来的人是贝尔,他刚才站在奎因的右边。虽然他也肌肉发达,但往“大个子”奎因旁边一站还是显得很瘦弱。然而他对丛林并不陌生。在菲律宾丛林生活过四个月后(没和妻子一起),在他看来这个阴森怪异的丛林和其他丛林没什么区别,没给他什么新的感觉。他一路上孑然一身地走在后面,一言不发。因为只顾着研究植物,他很少和大家交流想法。他没有一点其他人的惊恐的情绪,也不像他们那样兴冲冲地什么都去看。贝尔早就发现了美国军队中存在的一个怪现象:不管他们去哪,也不管他们预料会碰到什么危险,他们都准备好有所发现,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记录下来。每个连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都扛着照相机、镜头滤光器和曝光表。贝尔称他们为战斗旅行者。他们随时准备着记录下自己的经历留给他们的孩子,尽管他们可能在没有孩子之前就死掉了。贝尔自己,虽然这段记忆对他来讲很痛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想看看这片丛林和他记忆深刻的菲律宾丛林(没和妻子一起)之间的相似之处。结果这片丛林跟他预料的大同小异,也跟他记忆里的一样令人痛苦。但是当他来到大家旁边,低头看是什么使他们如此骚动时,他也顿觉和他们一样身处异地了。他也从未见过在战斗中死去的步兵的遗物。
要发现这个东西需要敏锐的眼睛。一团皱巴巴的土黄色的卡其布躺在树根的顶端处。看起来不像是某个人故意把它放在那的,而像是脱下来,揉成团,又随手扔掉的——要么是穿这个衣服的人自己,要么是一个尾随他的人——反正它碰巧就在那儿了。一片硬硬的发黑的污迹使它和地面的颜色更接近了。
他们开始了一番没头没脑、相当无聊的议论,声调都很激动,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他是在哪被打死的?”
“是美国人吗?”
“他妈的肯定是美国人。日本佬不穿这样的卡其布。”
每个人的声音里都有一种怪异的性兴奋和性病态,好像他们是一群窥淫者,在窥视一个人在性交;虽然他们明明看到这个不认识的人既痛苦又恐惧,但还是不可自制地引诱他去干,尽管他们不甚情愿。
“那是黄色丝光斜纹布!不是海军陆战队的卡其布!是陆军的黄色丝光斜纹布!”一个沉闷的声音喊道。
“美国陆军师在这儿,可能是他们的人。”
“不管他是谁,他死得相当惨。”“大个子”奎因说。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说话。奎因莫名其妙而又强烈地感到羞愧,他居然看着一个死去的战友的衣服,还感到全身紧张和兴奋不已。
“到底打中了他什么部位呢?”一个内疚的声音,却试图让人听着显得十分的随便。
这个问题是第二次被提到了。离那件衣服最近的一个人——不是发现它的那个人——悄悄地弯下身去,用拇指和食指把衬衫拎起来,好像害怕会传染上可怕的疾病似的。
“这儿。”他说着,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挨着他的人。
他俩把那衬衫展开,翻过来,覆过去,怪怪的,有点像两个服装店里的女店员为未来的买主们展示一件新时装似的。突然,人群中发出一阵不自在的歇斯底里的笑声。
“瞧这!我们的四三年春季新品,刚出的。什么身材体形的人都能穿,您要不要穿上试试大小啊?”
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于是那个大笑的人也平静下来。拿着衬衫的两个人又把衬衫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其他人则默默地看着。
这件衬衫没有袖子,就像他们所见过的许多衬衫一样。然而,它也不像一些衬衫完全无袖。袖子是从上臂的上半截剪断的,而后用锋利的小刀或是剃须刀片小心翼翼地割到与肩膀的缝线处,看上去就像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老乡穿的老式衣服上镶的鹿皮穗子一样。
这一景象使“大个子”奎因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在打工的两年里就穿过一件鹿皮夹克。这是一种奇怪的孤独引起的刺痛,还含有其他的东西在里面。它是那种对牛仔穗的美国式的热爱。它使奎因更进一步了解了那个他并不喜欢去了解的陌生人。那个姿势是如此的幼稚可笑;但奎因对它直觉的理解是再好不过了,比他有意识的理解还要好得多,因为那个姿势并不管事儿,一点都没能保护他。这点是显而易见的。
子弹是从刚好在乳头上方的胸肌平面的底部射入的,打到了骨头并向下穿去,从左肩胛骨平面向下穿出来。胸前的弹孔比较干净,周围没有什么血迹,大部分的血是在后背。这个穿着穗子衬衣的人十分不幸。若是子弹打到骨头向上弹去的话,也许就不会伤到肺。但事实是,子弹向下奔去从肺的中央射了出来,平穿过去而不是打中一点,这样便造成对肌体的更大伤害。
稍稍停顿之后,两人又把衬衫翻来覆去折腾了几遍,那自制的穗子湿湿的,在空中使劲地摆动。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贝尔向他面前两个戴钢盔的人头之间窥望过去,突然使劲眨了眨眼,好像游泳时一个海浪打在了脸上。他毫无准备地发现自己正盯着一个他本人和那衬衫的重影,那重影既可怕又让人产生幻觉。他直立在那里,穿着那件被打穿的却饱含生命的衬衫;同时,在他把衬衫扔到一边后,他躺在地上,身体被打穿却饱含生命。然而,在他身后,在视力范围之外的某个地方,他竟看见了他妻子马蒂的奇怪影像,她的头和肩膀叠加在树叶的阴影上,正悲伤地向下望着这对重影。他使劲眨眼,但无济于事。那些影像挥之不去,没有消失。啊,我感到难过,他清楚地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语气极度悲伤凄楚。我好难过。为你感到好难过。这些话饱含着马蒂所富有的活力和生命力。滚开!他狂暴地想要冲她大叫。无论如何这不是真的。快走开!不要让这变成真的!不要看了!不要过来,你快走开!不要领取二百美元!但是,他连眨眼都眨不了,更不用说大声叫喊了。啊,我好难过,她从上向下对他叫道,真的,的确好难过。贝尔没有想,也不敢去想,就知道她的悲伤有一半是因为她同他一样清楚,她自身那股强大的、永远令人确信的女性追求生活的力量要求她继续被一个男人所爱,被另外一个男人所爱,即使在她或许不愿这样做的时候。她蕴涵着女性的力量,那是她的本性,如下山的洪水势不可挡。好难过啊,约翰。为你感到好难过。那温和的声音渐渐地远去,消失在丛林中,消失在滴着雨水、幽暗和悲凉的丛林中。纯粹因害怕面对恐惧而惊恐不安,贝尔发了疯似的强迫自己眨眼,之后又疯狂地眨了好多次。或许过了这么久,在离开菲律宾之后,今天又一次见到了丛林?……但最可怕的是贝尔知道(他又一次不敢想到丛林)若此时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本来会性冲动而勃起的。出于痛苦,出于知识的烦恼,以及对自己直觉的确信,他会性欲骤增而勃起。这大大增加了他的恐惧,至少翻了三倍。他再一次眨了眨眼,这次是拼了命。他重新看见那两个人手里拿着衬衫,那件死亡衬衫,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