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城市,我们的乡愁
乡愁是一种高贵的人类情感。周国平先生曾经撰文,称“城市不是乡愁的产地,城市只是埋葬乡愁的坟场……因为乡愁萌芽在朴素的地方,乡愁生发在辽阔的原野”。在我领略了巴黎之美后,深信这不过是一种偏见。
对一座城市怀有“乡愁”(nostalgie),这似乎是一个悖论。中文语境中,乡愁多关乎乡土、乡情,城市实际上被无情地抛在一边。然而,从希腊词源上说,乡愁(“nostos”+“algie”)并不局限于思乡之情,它是一种对过去的无名的疼惜,城市故土自然也包括其中。时至今日,乡愁语义更有拓展,它既包括对过往的追忆,也包括对未来的向往。
城市可以诗意地栖居,城市也有乡愁。无疑,巴黎的惊世之美,在于它穷尽时空之维。它向世界开放,容纳各种文化;它跨越千年,为历史保留现场。在这里,即使是一座其貌不扬的普通民宅,也难免有两三百年的历史,更别说那些中世纪以前的建筑以及无数承载历史、以人名或事件命名的道路与广场。
建设一座城市,首先要知道如何保卫这座城市,否则就会出现拆东墙补西墙的捉襟见肘与得不偿失。如有建筑家所批评的那样,中国的城市建设忽视城市生存品质、文化内涵和历史魅力,文化与历史像建筑垃圾一样被清理出城市。一座失去记忆的城市,从此淡漠了乡愁。与大地山川承载记忆不同的是,城市成了浮世不安与居无定所的象征。
无疑,“集体失忆”是今日中国改天换地般城市建设的最大特点,也是最大悲哀。这种对历史的忽略、对记忆的摧残与中国独一无二的“拆迁逻辑/文化”密切相关。
随着城市改造的扩大,各种利益的卷入,拆迁今日已是一个敏感话题,甚至关系到社会稳定。然而,如果将“拆迁”二字置于宏大的历史背景之中,我们不难窥见中国的政治文化中的大脉络——几千年来中国人命运多艰辛劳苦,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受累于拆迁政治与拆迁文化,受累于“先拆迁、后安置”的程序倒错以及一代代互相拆迁下去的恶性循环。过去仿佛是一种可以隔世相忘的东西,它不但没为中国人提供近水楼台的便利,反而成为一种羁绊。历史总是跟不上潮流,每代人都要“白手起家”。在此逼迫下,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成了空洞的说教。创造者们希望自己种下的树木速成屋里的家具、灶底的柴火,就像短见的革命家希望在有生之年享有一切革命成果。毫无疑问,这种急功近利在一定程度上教唆了拆迁逻辑。
与巴黎诸城相比,中国城市建设的贫困在于,前者是无数代人集体创造与共同保卫的结晶,而在中国它被简化为一两代人的苦役。更糟糕的是,在拆迁逻辑的裹挟之下,几乎所有的建筑、文化、历史都难逃朝不保夕的命运,因为中国的城市语法中,没有过去完成时,只是尘土飞扬的现在进行时。它意味着我们要一代代疲于奔命地拆迁下去,而且要一代代被后来者拆迁下去。后来者以一己之利或一时短见实践“后来者霸权”,不可挽回地吞噬着先行者,历史创造从此灰飞烟灭。于是,和建筑垃圾一起被清除出城市的,不仅是记忆,更有祖祖辈辈的人生创造,甚至那些用屈辱换来的宝贵历史文本。同样的原因,即使今日那些引以为荣的政绩与劳绩,在不久的将来也可能成为新拆迁运动中“中国第一爆”的目标。于是悲从中来——我们在创造未来,我们的创造没有未来。
永远需要推倒重来,需要凤凰涅槃,永远要在废墟与火焰中重生,中国城市仿佛失去了历史的恩泽,成为历史的弃儿(确切说是一代代中国人抛弃历史后终于被历史抛弃)。这与中国没有西方“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产权制度有关,与此同时更有观念上的原因,即中国人对自己的历史文化缺少尊重与宽容。否则,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欧洲许多公共建筑同样被保护得完好无损,以及为了修复巴黎圣母院的外墙,人们宁可花上几年的时间。
不可否认,现代化里装载着中国人载不动的乡愁,但是现代化并不意味着要用新建筑代替旧建筑,用新潮商品代替旧有文化,用“朝闻名于道路,夕死可矣”的时尚主义代替崇尚理性宽容的现代精神。现代化的真义,更在于以理性的创造联结过去与未来。没有对历史宽厚的接纳和对前人智慧劳动的尊重,忽视人类生活在文化与记忆之中,忽视人对过去与未来的高贵怀想,那么现代化就会淘空意义,沦落为一种庸俗的拜物教。
法国漫画家菲利浦·格吕克(Philippe Geluck)的话里多有机锋,他曾讲了句耐人寻味的话:“Dans le passé, il y avait plus de futur que maintenant (过去有比现在更多的未来)。”是否我们可以说,当一座城市失去了自己的历史文化,更意味着它失去了所有关于过去的想象,意味着它失去了藏身其中的无以计数的未来?200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