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黯蓝的月光、一样静谧的深夜,莹雪躺在床上,耳畔是丈夫酣睡中的呼吸,像熟悉而遥远的风。她翻来覆去,双眼合上了又睁开了。合上的时候,日间的一幕幕像电影,沙沙沙在她的眼前一放而过,停都停不住。睁开的时候,两眼又泡在一片黑暗中,感觉自己像睁眼的瞎子。
她今天休息,没有去打工,从早晨就开始忙。房间明亮了,地板清洁了,衣服干净了,满屋子饭菜诱人的香气。纪林理所当然地坐下来享用,她没有怨言,谁让他是学生呢?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搞好学业,再说他刚转专业,更要全神贯注、心无杂念。谁让他是她的丈夫呢?她爱他,想靠近他、依靠他,与他的心相融。她知道他的心灵被过去充满,没有空间给她呼吸和说话,但她以为时间的长河会渐渐冲走一些岁月的沉沙。既然铁杵都可磨成针,滴水也可穿透顽石,更何况她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和他在一起。等条件逐渐地好起来,等她也上了学,然后两个人都工作后,买了房子,他们也会要个孩子,有了孩子就多了份亲情,天长日久的感情会温暖彼此的生命。
晚餐桌上,她轻柔地说:“肖云刚才来过电话,她想约我去吃鹿肉,邓老板他们刚打了猎。”
“那好啊,你为什么不去?”他不咸不淡地问。
你说我为什么不去?她心里一沉,弹出些失望来,他脸上没有一缕她意想中的恼怒,哪怕一点点,也能说明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她勉强维持着笑:“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我去了,你晚饭怎么办?再说你下周就考试了。”
“我又不是小孩,你不在,就饿死我了?”他夹起一块鲜嫩的牛肉片放进嘴里,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她心寒。
“可我总不放心你。你忘了,有几次我打工太忙,你买了外面的外卖,一直抱怨吃了不舒服。”
“家里的菜当然最舒服,今天的牛肉真不错,中餐馆的大厨也不如你。”埋头大吃的纪林突然扬起头来,高声赞道,筷子一伸,忍不住又夹了一大片。点点喜悦在她的脸上荡漾开去,她笑道:“还不是因为用了小魏的作料。”
小魏因为来自成都,对吃特别讲究。她从不去中国店买作料,全是自力更生亲手制作。她告诉莹雪:“你看中国店卖的郫县豆瓣、川味火锅底料,基本上都是假冒的,如果用来做菜,味道都会变。”小魏长得不算漂亮,也没什么文凭,但是找的丈夫潇洒又能干。女人们的眼睛,嫉妒得长了绿毛:她小魏无才无貌,凭什么有狗屎运气?后来大家传言,她是凭做菜的绝活,拴牢了老公的心和胃。莹雪本来不信,直到有一天在小魏家吃了餐便饭。那便饭也有四菜一汤,荤菜是鱼香肉丝、粉蒸排骨,素菜是麻婆豆腐、虎皮青椒,最香的是香菇笋片汤。那鱼香肉丝可不是福州店用酱油、白糖再加西红柿酱糊弄出来蒙骗老美的,而是靠姜、蒜、泡辣椒炒出的鱼香味。莹雪彻底服了,也相信了。哪知小魏只是漫不经心地告诉她:“这在我们成都是家常菜嘛,人人都会弄,有什么值得夸的?”自此,她虚心向小魏请教,小魏也不保守,还把精心制作的作料分了她一瓶。
做菜时作料最关键。莹雪说:“她是用姜葱蒜,还有什么干辣椒、花椒、花生、芝麻、豆瓣、榨菜什么的,全部碾碎后过了滚油。”她瞟了他一眼,刚激起的一点喜悦又被逼成了灰。他只顾埋下头,大嚼特嚼,却吐不出一句感谢的话。
纪林去Lab(机房)做作业,莹雪留在家里洗碗。想起小魏的运气,她心头含酸,这恐怕是命吧,自己选的路,怨得了谁?干脆快点入学吧,心头该有个寄托。她定了定神,换了一块干毛巾将碗筷揩干净。
“哐当,哐当当当!”几声巨响像楼顶丢了炸弹,炸得莹雪魂飞魄散。等她稍微回过神来,小文尖锐的女高音呈放射状向四周分流而下:“我打工挣来的血汗钱,是要读书的,现在我们正紧张,把两个老不死的接来捣什么乱?老不死的有本事坐木舟子划过来吧。”
“你GRE都还没考,上什么学!”小李愤怒的吼声撞破了房顶,直上云霄,“别以为只有你打工挣钱,我的奖学金是纸浆的钱?”
“好意思提你的奖学金?纸钱都不如。你那点钱扣掉学费、书费,喝粥都不饱。老娘不打工,你房子都没的住,到大街上跟要饭的流浪汉睡一张草席吧。”
莹雪听得心惊。这样的争吵对他们是习惯,正如每天的刷牙和洗脸。人在愤怒的时候,思想失了控,伤人的话脱口而出,比刀子还快,有时候她一个外人听着都难过,恨不得找一块大黑布替他们遮掩遮掩。方亭和赵伟虽说也常有口角,但赵伟理智,能忍辱负重,还不是为了家?谁说的“夫妻是人世间最亲密的伴侣”?翻过了头,最亲密的伴侣也能变成最恶毒的敌人。
“我和纪林还是幸运的,至少没有打得头破血流。”莹雪想着,推开了厨房的门。她站在一棵橡树下,乔治亚的州树——橡树,它站在这里看过多少岁月的沧桑,多少人家的欢笑和眼泪?风来了,几片橡树叶落在她的头上。“我还是应该尽快读书,”她对自己说,“否则总有一天会变成方亭和小文。方亭在国内是大学老师,小文在国内是工程师,怎么一来美国,去了餐馆打工,就变得斤斤计较、脏话满口,让人怀疑她们的身份?但是钱呢?”又一阵晚风吹来,她全身起了寒意,夜已经深了,她不知在橡树下站了多久。
“你在外面发什么呆?”后面站着纪林。他浑身上下都是怅惘,他的功课并不顺,她感觉到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把憋了一晚上的落寞和酸楚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说:“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能搬去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