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的妮子,没有她身上独特的书卷气。本地的妮子,绝不敢在鬼节的子夜,独自一人来到湖边,而且是披散着长发,这明摆着是招花和尚上身。她是一个唯物论者,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更不怕有水鬼,从水里钻出来把她围住。
她当然也不是出来赏月,她的眼神那么落寞,她的心境那么苍凉,她的神经那么紧张。月亮和星星,在神话中,在传说中,在她童年岁月的眼眸中,在她青春如火的恋爱中,曾经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令人神往。可是知识告诉她,月亮其实就是宇宙中一块黑暗的石头,那些被无数诗人歌颂的星星,也只是浩瀚黑洞里的一粒粒星尘。
夜风从湖面上吹来,带来白天腥热的气息,还有稻田的谷香,瓜果的清甜。湖水填满了河沟湖汊,湖面变得如大海一样广阔。信江、赣江、饶河像三条白色的巨莽,气势汹汹冲过来,在这里汇集,挪跃翻腾。
七月堑金,八月堑银。七月的夜晚,应该交织着浪声,涛声,桨声,人声,湖面上闪烁不熄的渔火。此刻,停泊在湖堤旁的渔船,如被水鬼吹灭了一般。在月光下静悄悄的,似乎也闭上了眼睛。影影绰绰的烛火,夜风中飘飞的纸钱,让七月的夜晚,有了寒冷的气氛。
她手里拿着一张图,还有一个仪器,她在测量着什么。她沿着湖岸走动着,似乎在追寻着什么。她站住了,眼睛掠过湖面,仿佛在等待什么,有些惶恐,有些急迫。
距离她不远,隔着一条长堤,伫立着她熟悉的河神庙。600多年的历史,仿佛翻书一样,一页一页在她眼前展开。河神是个女人,名字叫娄玉贞,也曾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佳人。这片波涛汹涌的鄱阳湖,曾经是水军操练和嘶杀的战场。娄玉贞指挥着庞大的后勤部队,帮助汉王陈友谅打造艨瞳巨舰,供应火药大炮,训练铁骑战马。
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娄玉贞飒爽英姿。她的耳边,隐隐听见擂响的战鼓。这鼓声,起初如群蚁拱土的噗噗声,蚊蚋扇翼的嗡嗡声,天牛甩打触角的啪啪声,纺织娘撕咬草茎的飒飒声。慢慢加入野鸭的低吟、鹈鹕的长叹和水鸟凄厉的啼叫。
紧接着鼓声如湖浪一样,排山倒海,震天动地一般,猛烈地撞击着湖堤。湖堤簌簌地颤动着,蚯蚓和地鼠在鼓声的震荡下,密密麻麻从泥土中爬出来,像湖水一样顺着斜坡涌动着。藏在柳梢中的丝虫子,被鼓声震荡得像雨点一样,纷纷扬扬从柳梢上跌落下来。
湖面上似乎有千万只河豚,骑着波浪呼啸而来。沙洲上的湖草狂乱地起伏,湖堤内那一片千年檀树的根须,随着鼓点的节奏,一点一点地拔出地面。檀树猛烈地摇晃着,满天的枝叶在天空中飞旋。
她心中激动,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她知道这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鼓声。她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剧烈地颤动。她有些站立不稳,跄踉了一下,差点摔倒。
一声啼哭,从她胸前布兜里发出。她颤抖了一下,似乎被惊醒的不是孩子,而是她自己。她撩开布兜上的纱巾,月光照到孩子的脸上。漆黑的头发,粉嫩的皮肤,在月光下,他拧着眉毛,裂开小嘴,在她怀里愤怒地蹬动四肢,发出响亮的哭声。
她有些手足无措,摸出一个安慰奶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并不领情,即使含着奶嘴,仍然呜呜地哭泣。她只好坐下来,褪下一根吊带,开始给孩子喂奶。孩子把奶头吐出来,白花花的奶水溅了他满脸。他紧捏着小拳头,焦躁不安地哭闹着。
他的哭闹,比地震还要强烈震撼着她。她惶恐地抬起头,看到一团碳火,燃烧着,像闪电一样,从天空中滑落下来,簌的一声坠入湖中。湖面上顿时沸腾起来,冒出缕缕青烟。波浪汹涌起来,巨大的涛声几乎把地震声淹没。
紧接着,无数的火星像雨点一样砸下来。波涛汹涌着扑上岸来,湖水已经淹到她的脚下。她顾不得多想,爬起身来,踏着摇晃颤动的土地,朝着河神庙狂奔而去。波浪在后面追赶着她,她的头发被火星点燃了,她就像是拖着尾巴的彗星,越过长堤,跳上台阶,把孩子扔到河神庙的台阶上。
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一切又发生得那么突然。她的头发被烧焦了,她的衣裙也着了火,她甚至顾不上再看孩子一眼,她就像那燃烧的彗星,顷刻间被卷入了湖中。
她身后的镇子,燃起了一片大火。那些在黑暗中假睡的人,纷纷从火海中逃了出来。他们哭喊着,惊叫着,乱作一团。
提着水桶到湖边取水的人,看到她坠湖的一幕。她那瀑布一样的发丝上,一根一根燃烧着蓝色的火苗。在皎洁的月光下,在簇簇的火焰中,人们看见她的另一半脸。那是一条花蛇,恐怖地盘旋在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