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的花轿要起程了,文清韵把肚子里的不情愿叠起收好,绵绵实实地塞进一个角落,不让任何人看见。文蕴堂陪着女儿一路从闺房走出来,边走边叮嘱,嫁到沈家,最要紧的是孝敬公婆,遇事要忍耐,万不可任性妄为。文清韵刚表现出点犹疑,想问如果他们错了呢,她也不能说话,就看见爹脸上那份化不开的悲苦。自从娘过世,爹的买卖被人骗,一辈子的豪情壮志消失了,这份悲苦就在脸上生了根。每次她看见文蕴堂露出这种表情,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也都咽回肚子里。
"爹,我记住了。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女儿明白。"文清韵咬着嘴唇,打牙缝里逼出这几个字。
文蕴堂点点头,还有一肚子想说的话,抬头却已经到了门口。他站住,眼巴巴地看着文清韵,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话:"孩子,委屈你了。"
文清韵险些掉下眼泪,她不能哭,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爹,我没事。我好着呢。"她说的是真心话。嫁了好,嫁了就能帮着爹撑住摇摇欲坠的家,让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谁说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呢?
半个海州城的百姓早早守在文家门口。海州城不算大,人和人之间都勾着连着,谁家的事也瞒不过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他们早知道这门亲事的波折,憋着要亲眼见见这份热闹,起得比本家还早,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个个直眉瞪眼,看着喜娘扶着文清韵坐上花轿。人群里发出阵阵惊叹,就这一眼,惊鸿一瞥,看得出新娘好身段!有几个光混汉皱了眉,不知自己何年何月能有这样的福气,真要能娶上这样窈窕的女子当媳妇,八字不好算个啥!
花轿动,他们也动,人流越汇越多,势头越来越大。文清韵坐在轿里,怀里揣着三官镜,手里捧着三官经,听着轿外喧闹的锣鼓点和在鼓乐间隙里冒出来的闲言碎语--看看,这才叫福气,八辈子修来的,嫁进沈家,一辈子荣华富贵啊!她低下头,盖头缀着珍珠,老沉。这盖头是沈家送来的,说是京城荣宝斋的手艺,格格出嫁才戴得起。于是外头有人说,到底是寻常人家,又不是真的格格,这么大的富贵,也不知道受不受得起……她不动声色地坐着,眼前反复出现一个字,娘活着的时候常在嘴边念叨的字--命。
她认命。那年娘死了,她才九岁,爹在外面忙着生意,顾不上家里,她拿了当家的钥匙,里里外外一把操持,就是认了自己的命。大家闺秀好做,笑不露齿、少言寡语、衣来伸手就行了。她要管着偌大的文宅,照顾更年幼的弟弟妹妹。跟账房学看账,跟厨房学熬汤,跟做衣裳的裁缝讲价钱,学着细水长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晚上闲下来,跑到爹的书房偷着看书。她喜欢看书,书里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把琐碎的烦愁淹没了。她捧着游侠传入了迷,心里想,若不是生了女儿身,做个侠客也不错。
她认命,这辈子自己当不了侠客,只能做个规规矩矩的女儿家,却不服命,命定的路再曲折,她也有本事咬住牙走成一马平川。她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那时候谁都看准她年纪小,文家无人,上门来打秋风借钱,骗东骗西的,都被她看穿了撵出去。爹年下回来,见到家里还是娘在时的样子,搂着他们姐弟几个狠哭了一场。她第一次看见爹掉眼泪,心里想的是以后长大了,绝不会让爹再掉泪。爹心疼她,想要续娶一房,帮着照顾一家人。她给爹跪下了,旁边跪着弟弟妹妹,不看娘,看他们两个小的,她让爹别把别的女人带进门,别让他们仨成了小白菜。爹眼眶红红地答应下来,这些年一个人过。凄苦凄惶她知道,不说她也知道。
所以她嫁,他们悔婚退订是他们的事,她也怨也恨,刚刚被人退婚的那些天,她不敢见人,怕人多问一个字。被人退婚的女子,再难找到婆家,她甚至做好了做一辈子老姑娘的打算。她就是这么安慰爹的,大不了一辈子守着爹!可爹不想这样,爹比她更伤心,一股火上来,差点要了老命。所以沈家回头,为了爹,她也要笑呵呵地出嫁。她知道进了人家的家门,之前的事最好忘记,不然难过难堪的会是自己。所以这个花轿,这一路,她要沉住气,什么都不再想,只想一件事,怎么做好这个大少奶奶,做好沈家的媳妇!
文家的花轿刚出门,城北柳园街杜文敬家的大门打开了,一口漆黑的棺材摆在院子中央,裹着棺材的除了几丈黑布,还有女人们不绝于耳的抽泣--可怜的三小姐,打小没了亲娘,还以为嫁了人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道又被人退了婚,一时想不开,居然寻了短见!
杜文敬站在一边,面上青青红红。尸首是三天前发现的,他先是大惊继而大怒,全然忘了这一个月他没给三小姐一个笑脸,指责斥骂,好像被悔婚、丢人现眼全是三小姐的不是。三天前的早上三小姐给他请安时,他还顺手砸了一个茶杯:"丧门星!别在我这儿哭丧脸,有本事找根绳子吊到沈家门前去!"
他怎么也不愿去想女儿是被自己逼死的,或者说他有一部分责任在。现在他想的是不能让女儿白死,三天来秘不发丧,等的就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沈家想办喜事,要看他杜文敬点不点头!想让他点头,沈云沛就得出点血本了……沈家压在其他几大家族头上这些年,是时候应该改换一下门庭了。
二姨太叉着两只手在一边站着,眉毛一挑问:"您琢磨沈云沛会服软吗?"杜文敬黑眼仁一缩,把二姨太逼退一步。也是,嫁给杜文敬这么多年,没见他做过没有把握的事,这是操的哪门子闲心?
刚才还在文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挤着的一个小伙子飞跑进来,嘴里嚷着:"动了,动了,花轿动了!"
杜文敬点点头,一挥手,院子里跑出十几个精壮汉子,把棺材抬起来,跟在他身后,脚步整齐沉重,直奔沈家正门而去。
漆黑的棺材走在桃红柳绿的大街上,吸引了另外半城的目光,大人孩子紧跟着,不明白的问明白的--这是谁家出殡?这是要到哪儿去?不知道吗?是杜姑娘,就是先前许给沈云沛家大少爷沈孝儒的,后来被人退婚的那个!要去哪儿,还用问吗?杜文敬是什么人,堂堂福兴行的东家,年轻时候在帮,刀尖上走过,火海里蹚过,是个狠角色。头些年闹长毛,有钱人往乡下躲,他带着伙计守在店里,三天三夜没合眼,当着长毛兵的面切断了一根指头,硬是保住了福兴行。青帮柳帮主是他岳丈老泰山,要钱有钱要势力有势力,会善罢甘休吗?还不趁着这个时候搅上几棍子?走啊,都跟着去看啊。人们乱哄哄地说着、跟着,有人腿勤,一早跑到前面,去给沈家通风报信。
杨靖安听了,哪敢怠慢,扔下手里迎亲的花炮杖转身往里跑去。这会儿沈云沛也到了西院,正看着装扮一新的长子,嘴里没说什么,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欣慰。
"娶妻就是成人,以后要懂事,要准备好担起这个家,明白吗?"
沈孝儒唇红齿白地站着,看不出喜怒的一张脸,细看眉目间确和沈云沛有几分相似,不过瘦弱些、白皙些。
杨靖安在门口轻咳了一声,再急再乱,规矩不能错。
沈云沛听见,转过头说:"是靖安啊,什么事?是不是花轿到了?"
杨靖安低头回道:"回老爷,不是花轿,是杜文敬杜老爷抬着三小姐的棺材往咱们府里来呢。"
一屋子惊诧--沈云沛愣住了,沈夫人瞪大了眼睛,沈孝儒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幸好倚着桌子,才把脚跟站稳。
杨靖安仍低着头:"老爷,您看这事……"
沈云沛缓过神来,沉声道:"把他们拦住,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进来。有什么事,也得先把花轿迎进来再说!"说完起身往外走,杨靖安在后头小步紧跟着。
沈孝儒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沈夫人,强撑的力气刚刚耗尽,坐在椅子上,喃喃地问:"这么说她死了,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