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新房里,沈孝儒穿好的喜袍脱了下来,堆在地上,像一摊失去魂魄的古旧残画,没半点儿活气。他看着沈夫人,低声埋怨:"娘,您听听外头!哪家成亲会这样?您让我怎么有脸走出去?"
沈夫人比他还要欲哭无泪,好好的喜日子闹出人命来。沈云沛有多要脸面她知道,如果再悔婚说不娶,后果会是如何,沈夫人连想都不敢想。
沈孝儒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往外走:"娘,反正我也不想娶那个女人,事已至此,咱们就来个痛快的。你不说,我自己跟爹说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沈夫人苦苦哀求,"孝儒,你这样是要逼死娘吗?难道真要娘给你跪下?"
沈孝儒站在门口,身子僵着,沉默不语。
冬梅在一边见了不忍,陪下一滴眼泪:"大少爷,您别为难夫人了。她心里也不好受,老爷决定了的事,夫人有什么办法?"
沈孝儒深吸一口气,脸颊上浮现一抹奇怪的笑容:"好,娘,我不为难你。我娶,成吗?不过你记着,这个女人是我替沈家娶的,是为了沈家的名声娶的!她是你们的儿媳妇,不是我的妻子!"
看着沈孝儒走出门口,沈夫人松了一口气,才发现喜袍还在地上:"冬梅,快去,把大少爷追回来!不急这一时,看看外头情形如何了……我的老天爷,这是闹的什么事啊!"
冬梅撵出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沈孝儒穿着一身白色便服快步冲到门外,棺材就在门口横着。他站定,呆呆地看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梦。他看着一边默不做声的杨靖安,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走到棺材跟前,人们早已被一连串的变故吓傻了眼,没人伸手阻拦,只见他走到棺材跟前,直通通地跪了下去。
"为什么?"沈孝儒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格外清楚,"你为什么要寻死?你这样,让我怎么办?"
文清韵刚从跌得七荤八素的懵懂中醒过神,从盖头底下看见一团白色,听见沈夫人撕心裂肺的声音:"我的儿,是娘对不住你……"才知道这个给棺材下跪的,居然是她的新郎。
沈夫人话音未落便要冲过去扶儿子,被已经恢复了思考和理智的沈云沛一把拦住。在他看来,孝儒跪得好,跪得妙,这一跪足够堵住众人的是非嘴,对杜文敬也算是个交代。现在要看杜文敬如何收场了。他没想到文清韵不肯,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顺便拉起了一边的沈孝儒--沈孝儒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不由自主做了一次提线木偶。
杜文敬心里的算盘确实被沈孝儒这一跪打乱了,要是他再顺口认错,甚至给个名分认个并头妻,那么往下的戏,他就没法演。不过现在好了,既然他们要站,就得听他的。
文清韵没容他说话,盖头底下她的声音不慌不忙,清脆入耳,根本不像刚从马下逃生的人:"杜伯父,侄女儿给您行礼了。今儿是我的喜日子,请伯父成全。"
杜文敬愣了一下,看着那团殷红,冷冷道:"侄女儿,别说当伯父的为难你。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她给我养老送终。"杜家是按族里大排行,杜文敬确实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说来也是让人伤心的事。
"您是为您的女儿,我是为我爹。您有一个女儿,我也只有一个爹。杜伯父,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我想您也不愿意看见再搭上几条人命吧?"
杜文敬被文清韵的话惹出火了,也不管轻重,说:"我女儿死了,我不在乎多几个人陪葬!"
这话惹了众怒,沈云沛涵养再好,此刻也按捺不住,怒声说:"杜老板,你不要欺人太甚!"
看热闹的人里有胆子大,嘴不严的,也跟着嗡嗡:"关新娘子什么事?人家已经给足你面子,杀人不过头点地,做事别太绝。"
"什么杀人?明明是自己看不开……"
"就是,搞到人家门口,咄咄逼人,占了什么理?"
戏折子换了,六月飞雪唱成了四面楚歌,杜文敬发现局面已经失控,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文清韵!
他正对着她:"好,好侄女,别说伯父不通情理,今儿你要成亲,我不拦着,可你们得先把女儿赔给我。"
"您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做您的女儿,替姐姐尽孝。"文清韵声音不大,细细柔柔的,可藏了根针在里面,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振聋发聩。
杜文敬经见了一辈子大风大浪,此刻着实震撼了。
"义父在上,请受小女一拜。"文清韵真的跪了,身子挺得笔直,好把剩下的话说完整,"请义父高抬贵手,成全女儿。"
文宇竹被沈孝方拉着拦着,身子还在往前扑。"姐,你干嘛这样,大不了咱回家,你干嘛这样?"他冲不过去,回头盯着沈云沛,"沈大人,我姐姐是要嫁给你们家当大少奶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沈孝方早已气不过,这会儿也开口:"爹,您说话啊!"
沈云沛头一次被两个少年质问得哑口无言。说话?现在让他说什么才好?
文清韵顺着声音的方向微微点头,她知道宇竹看得见,盖头上的珍珠叮叮当当地响着,一切已成定局。
头磕下去,伯父成了义父,板上钉钉,再无挽回。杜文敬觉得自己像被人架到了半空,眼睁睁地看着喜娘跑前跑后,听着吹鼓手卖力吹打,冬梅和几个小丫鬟围了上来,手脚麻利地把喜袍套在沈孝儒身上,两朵大红云从他眼前被人推着拥着走到沈家大门里。
宾客们也跟着往里走,留下或惋惜或讥讽的目光叹息,魏雨岑故意慢了脚步,留在后头,路过杜文敬身边时低声说:"杜老板,节哀顺变吧。"
"魏老板……"杜文敬哽咽了,悲愤和世态炎凉的感慨混在一处,几尺高的汉子也忍不住掉下一滴泪。
魏雨岑了解地点点头。身为海州五大家族之一的魏氏族长,几大家族的恩怨纠葛全在他心里放着,只是在这种场合不便多言,拍拍杜文敬的肩膀,以示安慰。在杜文敬看来,这唯一的安慰弥足珍贵,简直可以当做同盟了。
"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姓沈的,你得意不了多久!"杜文敬咬着牙,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魏雨岑听。他的咆哮声被突然拔高的喜乐锣鼓淹没,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