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德叔祖什么也没说,站在门口好像一尊雕像,一直等到祖赞娜最后叫道:“叔祖!叔祖!”她那种语调带着无比的兴奋和欢乐,不知情的人说不定会以为她父亲起死回生了呢,而且祖赞娜费劲挪动笨重的椅子,似乎是想像个孩子一样冲上前。
“请进吧!”祖赞娜出言迎接之后,大公才跨过门槛进入厅内。阿卡迪与祖赞娜都与他互相亲吻面颊,而他的视线在祖赞娜身上停留很久,手也搂着她的腰际——
上帝原谅我把他想得如此不堪,可是我并非那种爱妄想和道是非的人,我很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祖赞娜抬头看着叔祖,眼神里尽是爱慕,但是大公低头露出的眼神却是明显可辨、毋庸置疑的饥渴,而且有一瞬间,我察觉到他好像难以克制。只是他眼睛一望,正好对上我紧盯的视线,随即嘴角一扬。
那对墨绿眼睛朝我仔细打量,而我则忽然生出一股迷蒙的感受,仿佛我的心灵对于现实世界难以掌握,犹如风中残烛快要熄灭,同时一个思绪插进来逼退其他念头,只不过那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而不是我自己的思考:你一定是搞错了,仔细看,他把祖赞娜当成女儿一样啊……
他的眼中涌出潮水,我随之载浮载沉,这感觉奇妙不已,也因此心跳加速——但不确定是恐惧还是兴奋。就在我还犹疑不定的同时,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下,我本能地将手往隆起的肚子上一掩,此刻大公到了我身边,弯下身子拎起我另外一只手献吻。
他的手像冰块一样,我努力强迫自己别发抖,但是后来完全忍不住——他的双唇离开我的手,可是舌头却在我的掌背轻轻地舔过去,像是动物在尝我的味道一样。大公挺直身子,我又在他眼睛里看到一种弄蛇人的神情。
你一定是搞错了……
“玛丽……”他说起英语腔调很重,但是音色抑扬顿挫、悦耳迷人,我整个人听了好像要融化一样。我马上涌起强烈的罪恶感,自己刚刚怎么会对一个和蔼、宽厚的老人家有这么深的成见?接着他又看看我的肚子,又露出一种渴望——
还是溺爱呢?
“玛丽,亲爱的,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又一次用冰冷的双手与我相握,我心里其实很想甩开,然后赶快在裙摆上擦一擦,但顾及礼数还是一动不动。大公目光又扫过我:“阿卡迪眼光真好,挑了这样一个美人,眼睛蓝得像宝石,头发亮得像金丝,真是明艳动人!”
我脸一红,支支吾吾出言致谢。他这样大剌剌地对我献殷勤,可是阿卡迪和祖赞娜也只是一旁微笑,看样子是认为叔祖举止合宜,并不过于放荡,我也只能心想:大概是英国与特兰西瓦尼亚的礼节规范有所不同吧。
只是大公的英文好像也就仅止于此,恐怕这么一段漂亮的开场是预先练习过的,弗拉德叔祖之后就以罗马尼亚语①说话,由阿卡迪翻译给我听:“很高兴终于可以与你见面,我要由衷感激你为我们这个家族带来新的喜悦,不知道长途旅行之后感觉如何?”
“还好,没什么问题。”我一边回答一边注意听阿卡迪翻译过去时发出的怪异丝丝声,其实我学过一些法文和拉丁文,所以还可以猜到一点点意思。说真的,我并不觉得很舒服,当时头有①故事中所提及之特兰西瓦尼亚(Transylvania)为历史上对现今罗马尼亚中西部及周边地区的称呼(约略等于该国内9个郡),当地种族和语言以罗马尼亚为主,但也有一定比例的匈牙利人和少数的罗马人(吉普赛人)以及非常少的德意志民族。。
点晕,只想赶快坐下休息。
“那就好!”弗拉德大公痛快地说,“我们得好好照顾你,时时注意你的身体状况,你可是下一代采沛戌的妈妈呢。”
当晚后来弗拉德先生多半都是以罗马尼亚语发言,经由阿卡迪翻译,不过偶尔我们也用蹩脚的德文直接对话。为了方便起见,我只好全部写成英文。
一开始我先谢过他来信对我多加关爱,然后双方又客套了一番,接着就入座。那只名叫布鲁特斯的狗儿之前一直趴在祖赞娜脚边,看见大公就不留情面地狂吠起来,最后居然一溜烟跑掉,整个晚上都没再回来。
至于弗拉德先生则的确是又迷人又吓人,他针对过世的堂侄说了段感言,非常真诚感人,最后4个人都落泪了。随后送上餐食,他们每个人都讲了一些佩楚先生生前的有趣故事,也为此多次举杯。我都是小酌几口,主要是我原本就不爱杯中物,现在有身孕就更不适合——而我不由得注意到,每次举杯时,弗拉德先生都只是将玻璃杯靠在唇边假装喝酒,还有他根本没吃东西,也只是偶尔会举起叉子。一整晚过后,他面前的酒和食物都没少,可是怪就怪在那对兄妹和所有下人都没注意到这件事。我原本猜测这家的人都习惯容忍这位大公的怪异行径,但之后对阿卡迪旁敲侧击,他却认为我一定是在说笑:叔祖当然在吃东西啊,他亲眼看见叔祖吃肉喝酒呢!
这实在是让我觉得很诧异,可是我也没再多提,不然阿卡迪搞不好会以为我是怀孕导致精神异常或者有了妄想。渐渐开始觉得只有自己是清醒的……这是不是代表我快要发疯了?
晚餐途中弗拉德大公拿出一封信,信里写的是英文,他急着要阿卡迪翻译出来,内容似乎是在佩楚先生过世前,安排过一位英国的士绅来参观庄园。我个人觉得这时机非常不妥,明明理当要庄严纪念过世者才对吧。不过阿卡迪还是很顺从地将信笺翻译出来,还答应大公会协助他回信。这时候弗拉德先生转过头对我说:“要请你们夫妻多多帮我练习英语了!”
被他一奉承,我也说:“也要请您多教教我罗马尼亚语。”
可是他回答说完全没必要,因为佩楚走了,他自己其实想要前往英国。之前佩楚先生觉得要守着这片土地,可是大公本人比较想出去走走,特兰西瓦尼亚这个地方很多迷信,文化也落后,小国小村也越来越孤僻,很多人都移居到大都市去了。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只是靠着偶尔有人来访就打起精神,尤其这些访客都告诉他,森林外头的世界变化非常大,非常快。“要想办法跟上时代脚步,”他兴高采烈地说,“不能故步自封。这世界就是适者生存哪!”不过他随即又补充说,真的要搬家也大概要花一年多时间准备,到时候我的孩子长大了,也可以移居了。而且经过这段时间,他自己应该可以把英文练习到很好。
“唔,”我一边应答一边心想,阿卡迪那种老是向前看的人生态度果然是种遗传,“我会很高兴有机会陪您练习英文,或者带您在英国逛逛,只不过我想迟早还是得回来特兰西瓦尼亚,所以能学会这里的语言比较好——”
“啊,”大公回答,“我的意思是说,其实我打算将整个家族迁徙到英国,可能就在那里生根了。当然我也打算偶尔回来故乡,看看这里的庄园——”
老实说那一刻我想到可以回家,心情非常雀跃,可是祖赞娜当场跳了起来把大家吓一跳:“我不准!”之后大叫起来,一半用罗马尼亚语,一半用英语,好像不太确定是该说给我听还是该说给叔祖听(我也只能抓到大意)。“你们不能走!你们知道我的身体根本不能旅行到那么远的地方,把我留在这里不是要我等死吗?”
弗拉德先生狠狠转头看着祖赞娜,烛火在他眼里反射出红光,看上去很像野兽,而且那一瞬间他的五官变得凶恶狰狞,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怪物……一会儿他似乎回过神,以平和的语气对她说了些话。我后来问阿卡迪他怎么说,阿卡迪告诉我叔祖的意思是大家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会等到她身体好起来再一起走,如果她一直觉得体力不够好,那叔祖会找医生来帮忙。
可是祖赞娜还是泪流满面,声音颤抖:“你怎么会想要搬走呢?爸爸在这里,斯蒂芬在这里,大家的回忆都在这里啊!”
大公还是对她安抚一阵子,祖赞娜最后冷静下来坐好,之后大家和气地用餐,没有再发生什么状况,只不过我心里一直很不安稳。
我亲眼看到大公看祖赞娜的神情,也看到祖赞娜是怎样望向他。祖赞娜根本就是爱上叔祖了,而弗拉德大公看样子并不排斥利用这一点……阿卡迪似乎没有发现这段隐情,而我也实在不知怎样开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