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认为任何回归都是命中注定的。人们回到某处,就是为了改变、修正那个地方的事物。有时上帝抓着我们的后颈又把我们扔回我们曾侥幸逃脱的某个地方,为的是执行自己的判决,抑或是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因此父亲对她解释,这便是他无法在被驱逐过后返回家乡车站的原因。他再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复仇,去战斗,去证明。他早就不需要任何人对他的忏悔。他说,他过往生命中抑或是全部生命中的每一次“得到”都是他应得的。就这样,他们注定要永久性地被流放。萨沙的爸爸不想与命运抗争, 只是上帝应该从未关注过这个车站。
他们的逃亡计划曾是这样的:在地面上找到一辆在多年的时间里还没腐烂的汽车,修理,加油,冲出这片土地,冲出禁锢他们命运的地方。但这个计划早已变成了一千零一夜的童话。
对萨沙来说,她还有一条活路,那条活路在巨大的地铁网络中。她经常跟什么人约好在桥那儿见面,用修理好的设备仪器、变暗的装饰物和发霉的书籍换取少量的食物和弹药,别人曾好心建议过她往哪儿逃比较好。
倒爷们的轨道车上的探照灯一照在她那线条硬朗、有点儿男孩子气的身体上,他们便开始互递眼色,吧嗒嘴,招呼她,并向她许诺。女孩像一个野孩子,她充满警惕,躲在一把长剑背后,紧绷着身体看着他们。那身过于宽大的男式工装模糊了她那放肆的线条,让人充满遐想。沾满泥土和机车油的脸庞让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更加清澈明亮,那样的闪闪发光。好几个人都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无法与她对视。永远被她紧握在右手的那把长剑,将她的头发削到刚刚够着她那纤细秀气的耳朵,显得那样天真。她紧咬着嘴唇,从不微笑。
这些倒爷脑子转得飞快,立刻认识到一小块肉是喂不饱狼的,于是他们试图用自由来收买她,但她从未回应过他们。他们一度认为,女孩是个哑巴。萨沙心中再清楚不过了,无论怎么与他们斡旋,她都买不了轨道车上的两个座位。就算她的内心变得比外表还肮脏,她也无法为父亲买一个出路。
那一张张隐藏在黑色军用防毒面具背后的模糊不清的面孔,还有那带有浓重鼻音的腔调,让她无法在他们身上找到任何人性化的特征。她无法对他们产生好感,白天不行,梦中也不行。
因此她只是将那些电话、熨斗、茶杯放到枕木上,走开站到10步之外的地方,等待轨道车上的人将这些货品收起来并把一卷风干了的猪肉抛在路上。他们故意将一小把子弹四散撒开,为的就是看她如何爬来爬去地收集它们。
然后轨道车缓缓开动,驶向真正的人类世界,而萨沙则转身走回家,那里有堆砌成山的破损仪器、螺丝刀、焊烙铁,还有一辆已被改装成直流发电机的老式自行车。她骑在上面,闭上眼睛,想象自己飞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忘记了她一直在原地从未移动过的这一现实。她自己做出的拒绝别人救赎的决定,给她增添了力量。
* * *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恶魔?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荷马发了疯一样企图找到合理解释。阿赫梅特突然闭上了嘴——他看到了荷马用自己的手电筒照亮的地方。
“它不会放过我……”他用低沉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笼罩他们的白雾似乎变得更浓厚了,荷马和阿赫梅特刚刚可以看到对方。没有人的时候纳戈尔诺似乎睡着了,现在它又重新振作起来:浓厚的白雾似在回应人类的对话一般令人难以捉摸地摇摆着,不清不楚的黑影在站台深处苏醒过来。猎人毫无音信……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是无法战胜幻影的。刚刚纳戈尔诺已经厌倦了与这三个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它那沉重的呼吸开始压迫他们,似乎想要将他们活活煮熟。
“你快逃!”阿赫梅特绝望地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我需要你这样做。你不经常来这儿,你不了解情况。”
“别胡说八道了!”荷马大吼的音量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我们就是在浓雾中迷了路,原路返回吧!”
“我们逃脱不了了。如果你跟我一起跑,无论如何,你都会回到原地, 一个人跑还有点希望。走吧,我求你了。”
“够了,别说了!”荷马抓住阿赫梅特的骨头,拼命地拽着他,往隧道逃去,“一个小时后好好谢我就行了!”
“请对我的妻子说……”阿赫梅特仍自说自话。
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力气将自己的胳膊从荷马的手中挣脱,向上一跃, 消失在浓雾中。荷马甚至没来得及喊出声,阿赫梅特就这样消失了,好像一瞬间在核爆炸中分解了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荷马变得歇斯底里,他发狂地嚎叫,像绕着一个轴一样暴走,一弹夹一弹夹地浪费着宝贵的子弹。
就在这时,他的后脑遭受了致命的一击,那样的力量只有纳戈尔诺的怪物才有,整个世界在他眼中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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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曼忒罗,指自我暗示的一段文字,原为印度教和佛教的咒语,目前在国外实验医学中,由心理疗法医师向患者提供,由其反复背诵熟记,作自我暗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