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13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作者:(美)安德烈·艾席蒙


“有时候,了解一位艺术家唯一的办法,就是设身处地进入他们的内心,然后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我们又再度谈起书。除了父亲之外,我很少跟任何人谈书。

或者我们谈音乐,谈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谈美国的大学。

或者还有薇米妮。

那天早晨她第一次闯进来时,我正在改编布拉姆斯以韩德尔主题做的最后几个变奏。

她的声音穿透上午十点前后强烈的热气。

“你在干什么?”

“工作。”我回答。

趴在泳池边的奥利弗抬头看,汗水从他的肩胛骨间倾泻而下。

“我也是。”她转向奥利弗问同一个问题时,他说。

“你们在聊天,不是在工作。”

“一回事儿。”

“我希望我能工作。可是没人肯给我工作。”

从来没见过薇米妮的奥利弗抬头看我,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仿佛不明白这段对话到底是什么情况。

“奥利弗,认识一下薇米妮,我们真正的隔壁邻居。”

她伸出手来,奥利弗跟她握了握手。

“薇米妮的生日和我同一天,不过她才十岁。薇米妮也是个天才。对不对,你是个天才吧,薇米妮?”

“他们是这么说没错。但在我看来可能不是。”

“为什么?”奥利弗问,语气尽量不显得太屈尊俯就。

“如果老天把我造就成天才,品味也未免太差了点。”

奥利弗看起来吃惊得不得了。“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吧?”她当着奥利弗的面问我。

我摇摇头。

“他们说我可能活不久。”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看起来震惊极了。“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因为我有白血病。”

“可是你这么漂亮,看起来这么健康,而且又这么聪明。”他反驳。

“我说啦,一个冷笑话而已。”

跪在草地上的奥利弗这下愣是把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说不定你哪天可以来读书给我听。我人真的很好——你看起来也很好。那么,再见喽。”

她翻过墙。“如果我吓着你了,对不起,嗯……”

你几乎能看见她想要收回那不恰当的隐喻。

如果那天音乐尚未将我们的距离拉近至少几个小时,薇米妮的意外现身却做到了。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谈她。我不必找话说。几乎都是他在说话、问问题、他被迷住了。就那么一次例外,我谈的不是自己。

他们很快成了朋友。早上薇米妮总是在他晨跑或晨泳回来后起床,然后他们一起走到花园的门那儿,小心翼翼下楼梯,往其中一块巨石走去,坐在那里聊天一直聊到早餐时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或更深刻的友谊。我从来不觉得嫉妒,也没有人,当然包括我自己,胆敢介入或偷听他们的对话。我永远忘不了每次他们打开通往海滨的门以后,薇米妮向他伸出手的模样。除非有大人陪伴,她很少冒险走那么远。

回想那年夏天,我永远无法理清事情的准确顺序。记忆中有几个主要的场景,除此之外,我只记得那些“重复”的时刻。早餐前后的早晨仪式:奥利弗躺在草地上或泳池边,我坐在我的桌子前。接着是游泳或慢跑。然后他抓起一辆脚踏车,骑到城里去见译者。在另一座花园阴凉处那张大桌子或室内吃午餐,“正餐的苦差”总有一两位客人来报到。午后时光有充足的阳光,充满寂静的绚烂与奢靡。

还有另外一些琐碎场景:父亲总好奇询问我怎样利用时间、为什么我老是落单;母亲鼓励我,如果对老朋友没有兴趣,就去结交新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别老在家里晃来晃去——书、书、书、老是书,摆弄这些乐谱。他们俩都劝我多去打网球,多去跳舞,去认识人,自己去体会为什么其他人在我们的生命中是如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并不是让人只敢偷偷摸摸接近的一些陌生身体。必要时可以做些疯狂的事。他们总是告诉我:他们永远在孜孜不倦地打探,想找寻透露出伤心内情、神秘难解的蛛丝马迹,他们都想以那种特有的笨拙、扰人,又饱含深情的方式立刻帮我疗伤治愈,仿佛我是迷途的士兵,误闯了他们的花园,伤口若不立即止血就会死亡。“你随时可以找我商量,我也经历过你的年纪”,父亲以前常说。“相信我,你以为只有你感受过的事,我全经历过,也因此吃过苦头,而且不只一次——有些我从来没克服,有些我仍像你现在一样无知,但人心的每个秘密角落,我几乎都知道。”

还有其他场景:饭后的沉静——有些人小睡,有些人工作,有些人阅读,整个世界沉浸在安静的半音里。外面世界传来的声音温柔地渗透进来,在这段美妙的时光里,我确信我已经神游他方了。午后的网球;淋浴与鸡尾酒;等待晚餐;宾客再度光临。晚餐。他二度造访译者,散步进城,深夜回来,有时一个人,有时有朋友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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