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在永安地下,有一个灵魂的城市,人和兽、车和路、乐队和追随者在那里生生不息。小时候母亲会给每一个孩子讲这个恐怖的传说,母亲说千万不要在马桶上看书,因为你坐在马桶上走神的时候,灵魂就会从地下上升,穿越马桶,从你身下进入你的身体,占据你。因此,每一个孩子都对马桶有一份敬畏,等到他们长大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上当了。
电话那边发出嗡嗡的声音,信号破得漏风,他说,总之……我是说……
电话断了。
还是一个孩子时我蹲在马桶边良久凝望,希望有一个灵魂浮上来同我说话,管它是人是兽。我看见它,我就说,你好。我这样有礼貌的孩子,一定会讨人喜欢。我去城南富人区寻找雌兽乐雨,她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坐在大厅中礼貌地接待了我。她说,我看过你的小说,很好看。
她喝一杯冰巧克力,皮肤发出珍珠般的粉红色光芒,声音温暖动听,坐在大厅背光的角落,眼睛漆黑发光。
我略带不安地开口说,我是想来问问你哥哥的事情。
乐雨神情茫然,她说,哥哥?我哪里有什么哥哥。
我一愣,然后敏捷的保安就从外厅走了进来,他说,夫人不舒服,小姐你改天再来吧。
保安长得极高,且面无表情,活脱脱一只悲伤兽。但他是人,他的掌心厚重有力,一把握住我的手臂,说,小姐,请。
乐雨坐在沙发上无辜地看着我,她说,怎么了。她的耳朵比常人略大,就像庙中的神佛,端坐云间,不知人间疾苦,问臣子:既然他们饿了,为何不食肉饼。
当天晚上,在海豚酒吧,我遇见小虫,他带了新的女伴,一脸小心翼翼,喝一杯橙汁,安静地坐在我们身边。
我抢他的烟抽,给他讲上午的事情,我说,真是气人,欺负人。
我把烟喷得他满脸都是,他皱着眉毛挥手。他说,你是不是才出来混,这点事情都不知道。怪不得别人啊。永安市政府修在自强路上,一堆不起眼的灰矮房子,门前卫兵站得笔直,一眼望不到头。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文件被印刷出来,然后被传阅背诵或者偷窥。
而其中,关于悲伤兽和人类通婚的文件是这样规定的:婚前雌兽应做催眠或手术切除来自兽的回忆,每个月注射激素压制兽性。因此,嫁做人妇的雌兽都将失去记忆,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是兽,坐在华美的厅堂中,等待丈夫归来,为他们宽衣,与他们同睡,繁衍人类。但每月十四、十五、十六的月圆之夜,她们恢复兽性,失去语言能力,之后失去了期间的记忆。
最新的激素即将被发明,到时即使是在月亮最圆,所有的兽都蠢蠢欲动的夜里,她们也不会记得自己来自何方,而永远成为一个人类生活下去。但不可微笑,更不能大笑,一笑,悲伤兽就无法停止,然后就会死去。
我打电话问我的老师,我说真的有这样的事。他倒愤怒了,他说那么你滚蛋前三个月那篇关于这个课题的作业是谁帮你写的。你这个败类居然是我的门生。居然跑去做了小说家!
我连忙挂掉电话,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小左,但又无法动弹。
永安市的夜永远有来历不明的鸣叫,我出生在此,早已习惯。我的母亲告诉我,你怎知道兽不是人,而人不是另一种兽。
但事实并非如此,兽永远被人所惧怕。
我放下电话,听见有人低声哭泣,有人用力拥抱我的身体,然后,哭泣。有人说,你好,你好,你好。
我独居桃花公寓十七楼,遥远可见锦绣河,满室空旷,只听见有人在哭。我说,不要哭了。
但,依然如故。女画家小左变得有些神经质,打电话来就讲她和那只雄兽的故事,我明白她无人可倾诉,问她说,你要讲故事给我,那么你想要什么报答。
她什么都不想要,她什么都有,又什么也再不会得到。
我间或在报纸上看见她的消息,美丽的女画家总是有人来爱。那个富有年轻的人类男子,他神采飞扬,她在电话中,哭,她说,我最近很头疼,常常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
因她找不到悲伤兽,那只她的兽。他被她所驯养,和她在一起,不说话,常常沉默,喜欢阴暗潮湿的处所,吃冰淇淋,神情温和,眼神清澈,他不喜欢穿衣服,裸着身体在房间中行走,她画下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小腹上那片迷人的青色,并且,似乎,越发扩大。
他的体温冰冷,在夏夜那么让人难以放手。他有时候低鸣,有时候说话,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对她鸣叫,他是兽,他腿上的鳞片发出那么神秘诱人的光。
或许真是诗人的后代,天性忧郁。
我去过那个以前她办画展的画廊,但悲伤兽乐云的肖像已全数卖出,我问老板买家是谁。他吞吞吐吐不肯说,我于是抬出小虫的名号。
是何先生。老板说,何棋。
何棋!何棋!我迅速找到了那张脸,在报纸上我刚刚见过他,小左的男友,永安著名建筑商之子。何棋先生居然是我的读者。我坐在他宽大的会客厅中,喝一杯纯正蓝山,心绪有些飘忽。我开口问他,是你买了那只兽的全部画吗。
是。他说,笑吟吟的脸,毫不避讳。
为什么。我说。
我爱上了他。他依然笑着说。
她?我问。
是的,他。他说。
我疑惑,我说,是那只兽,还是女画家。
他笑,不回答。
他死了你知道吗?
谁?
那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