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穷途兽
穷途兽从东方来,来的时候,永安正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暴乱,城市被封闭戒严,士兵们实枪荷弹,在大街上行走——而穷途兽们来了,开着大卡车,车牌已经在长途跋涉中破旧不堪,以致没有人知道他们出发的城市了。他们来到永安,就没办法离开了,从此,住了下来,别人问起,他们就说,自己是穷途兽。
穷途兽性木讷,生活在永安城的西边,那里有一座永安最为臭名远扬的劳改学校,里面的学生不但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还都是孤儿,穷途兽们就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们来到永安没几年,老的兽还没死去,新的兽也没诞生,但他们来的时候开的那辆卡车已经被市政府收入动物博物馆了,而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场暴乱。这是一群异常沉默的兽,他们的视力极差,胃口却很大,在学校里被学生欺负是常有的事情,但他们似乎没有痛觉,因此并不挣扎,人们说,穷途兽的日子过得很苦。
政府为此开过一次会,请来了穷途兽的代表发言——人们都希望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述,但他们却只是扶着自己深度近视的眼镜,一言不发,埋头喝茶,头头们被他们气得够呛,也就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穷途兽生得矮小,皮肤发黄,脸色发青,面容也并不漂亮。他们头发很长,而且因为营养不良又缺乏保养,显得非常蓬松,远远看上去,他们就像头发上结出的一条条丝瓜,分外可怜。他们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但看了很多书,又走了很多路,见多识广且过目不忘,讲起话来很有意思。
雄兽们脚趾间有鳍,指甲弯曲且长,雌兽们鼻子尖挺,顶端微微有一根白色的骨头顶出,太阳好的时候,会发出银色的光芒。他们眼睛细长、睫毛浓密,没有表情的时候,像在哭,除此以外,和常人无异。
穷途兽的名字,有好事者去考证,认为并不是因为他们停留在永安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是古代某一个疯子的后代,有成语穷途之哭为证,但这样的市井猜测并无证据,只为流传,永远不可能上得了即使是最末流的学术刊物。
人们说到穷途兽,永远把他们和劳改犯,农民工,妓女联系在一起,作为粗鄙与下等的象征。关于他们的研究极少,只有在纯文学杂志发表小说的贫穷小说家会写到他们,但一笔带过,与其说是其本身,不如说是作为符号象征更多。
他们生活的劳改学校在城西出了三环的一片说是开发新区,不如说是农村的地方。学校外面是一条长年都没有流动的河渠,发出恶臭,附近的农民开小卖部,快要过期的饼干和方便面都能卖出天价。他们非常能吃,每个月的工资都用来买了这些拙劣的食物。
那个地方是永安市民都不愿意去的,甚至大人吓唬小孩子都会说,不听话,把你送到七十二中去!——七十二中就是他们执教的劳改学校——于是,最凶悍的小孩也会被吓得哭起来。那里不通公交车,顺着唯一一条沿河的机耕道走上二十分钟,才能看见七百六十七路车的一个站牌,七六七路半个小时来一回,而且多半不会在这个站停留,因此,看见过穷途兽的人,其实很少。四月我在海豚酒吧中独饮,每天都会喝醉,醉了以后,我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冲到厕所里面安静地呕吐,整个酒吧的人都认识我,但没有人同我讲话,只有酒保敢问我,小虫去了哪里,怎么不来陪你喝酒?
我笑,再喝酒。
报上专栏连着一个月开了天窗,关掉电话,任何人都不见,似人间蒸发。夜深到树木都隐去我才回家,一个人跌跌撞撞上电梯,有时候收到几封信,有时候什么都没,坐在窗户前面发呆一夜,天亮才入睡,从不做梦。
有时候有短暂的眩晕,或者双目发黑,或者头痛,浑身出汗。有一天,在海豚酒吧,遇见一个圈中熟人,惊叹说:老天,你怎么变成这样!——但也只是说说,大家各过各的,点头之交。在永安,流亡者太多,哲学家太多,谁管得了谁,谁又记得谁。
有一天晚上,我喝下第十一杯酒,有人过来拉我的椅子坐下,他问我,你快乐吗?
来人穿着一件长袖白衬衣,西装裤,黑皮鞋,甚至打着领带,像兢兢业业的保险业务员,差点以为他就要张口说:买一张快乐保险,每年交一千块,交十年,以后每次不快乐就发你十块钱——但需要去我们公司做详细准确情绪鉴定。
——但还好,他没说,只是问我,你快乐吗。
我于是抬头去看他的脸,他长着一张可怜的脸,瘦,戴厚眼镜,头发绑起来,非常长,我迷迷糊糊,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穷途兽。
这就是我认识穷途兽的过程,大概如此,酒醒后忘了大半。再看见他我已经在家中,他坐在我对面,低头看一本书,我醒来,头疼欲裂,全身都空洞,我再问,你是谁。
他说,我是穷途兽。关上书,一笑,说,你已经驯养了我。
我当场抓狂。
穷途兽名唤钟越,神情稳重像我祖父,我和他大吵一架,要他马上滚出我的家,但他进厨房,端出熬好的小米粥,放下,又拿出凉拌黄瓜、番茄炒蛋、鱼香茄子,看着我,说,饿了吧,吃吧。
半个月没怎么吃东西的我顿时崩溃在他的糖衣炮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