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人的数目并不多,可能有二百,也可能是二百零一个。他们生活在森林与沼泽的交界处,额头很低,皮肤是绿色的,眼珠子是蓝色的,大海深处的那种蓝。
高城人从不把死去的人付之一炬,或者扔入水中,或者埋入土里。他们认为死者并未真正离去,而是以其他各种形式继续存在于白昼与黑暗,可能是一丛玫瑰、一只有着玫瑰花纹的豹子以及豹子打出的一声喷嚏。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确信人体即艺术本身,是最伟大的艺术,是上帝最初与最终的形象。所以,他们按照某种神秘的方法把尸体制成雕塑,再安放于一块土坡上(这块土坡被他们称为“风”。而这个古怪的音节又可以称呼上帝、男女的交媾、进食等数以百计的事物与行为)。所有的尸体均保存了临终前的模样,有着灰白或青紫色的口唇指甲以及出现淤血斑点的皮肤。若把耳朵贴近雕塑的嘴唇,在只有渡鸟叫的清晨,还可能听到它们的濒死喉声。它们似乎与烈日、尘埃、咆哮的风、鸟粪、枯叶与倾盆大雨无关。时间被这种匪夷所思的工艺所固定,就像是被赋予了货币价值功能的黄金,又有着比钻石还硬的硬度,任何工具都无法在其脸庞上留下一点伤痕。
初次来到高城的旅人久久地徘徊于雕塑群中,想象着自己临终时的容颜,也为这种技术只能运用于死者身上略感遗憾(如果能把一个活的鲜嫩少女制成这种雕塑,那会有多美!这种念头若猫的爪子抓挠心脏)。他们拍照、倾听、记录、思索,追溯着有关于雕塑的种种文字与影像,但没有谁敢直接说出心底的这点遗憾。这是只能埋于心底的恶。
精通这门技术的高城人只有巫师,这个模样丑陋的老人只有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来自异乡的女人,用了三年时间绘下所有雕塑的容貌,再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打听到巫师的名字,又再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己从里至外洗涤干净,来到巫师身边,提出请求,“请保留我这最美的一刻。”巫师没有理会,用石块缓慢地敲打地面。这样过了三天,巫师沙哑着声音问道,“是这一刻吗?”
这一刻还会是刚才那一刻吗?女人用衣襟擦拭着被尘埃与汗水弄脏了的脸,终于沮丧地离开。在她曾站立的地面出现了一圈极其复杂的花纹。有略懂得高城文字的旅人把它翻译出来,是一句类似日本俳句的短语:生命随樱花飘落,被猪蹄踏过。当然,也可能是:肉体是灵魂的衣服,穿坏了就把它扔进泥沼(这种译法有点拗口,且乏了一点诗意)。
更多的旅人相继来到高城,不乏艺术家、哲学家、医生、教徒、麻风病患者、商人、政客。他们马上在雕塑群中看到了灵感、死亡的意义、完美的解剖标本、将在未来复活的肉身、神迹、庞大的财富、可怖的权势。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于巫师往死者身上涂抹的药膏。几日后,巫师被逮入石牢,被拷打,并逐一失去了他的左眼、右手、两条腿与生殖器。第七天,奄奄一息的巫师用仅剩的舌头交代了药膏的藏匿处,就咽了气。他残缺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下慢慢地变成了一座不可再被损坏的雕塑。
药膏即藏匿于他的身体,即是他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