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上海某大学开一个游艺会,在许多节目当中,有一个特别精彩的节目,就是请了两男两女登台表演交际舞。整个音乐只有一个话匣子,而那两双舞伴的跳舞方式又各不相同。其中一双是并未拥抱,两个身体中间几乎可以容纳第三个人,葳葳蕤蕤[1]地,敷衍了事。另一双却是拥抱得特别紧,两个身体中间跳不进一只小跳蚤,热热烈烈地,认真表演。观众对于前者自然毫无印象;对于后者却是印象很深。当时上海还没有舞场,大家没有看见过交际舞,于是台下嘁嘁喳喳,纷纷议论。有人羡慕那男的艳福不浅,但是,大多数的观众都喟然叹曰:“恶形得来!”[2]
这一段故事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交际舞在中国是奇事一桩,比无毛的鸡和生角的马更能令人惊愕,所以游艺会的主持人把它作为最精彩的Bouquet[3];第二,交际舞是外国的东西,一时不容易全盘西化,所以某一双舞伴仍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这就象征着中西文化的冲突;第三,中国人对于两性间的道德观念并没有彻底改变,以致少见多怪,认交际舞为“恶形”。
二十年后的今日,如果再有人认交际舞为“恶形”,自然是属于老腐败一流,不为新青年所齿数[4]。本来,旧礼教下的妇女有视觉的贞操和触觉的贞操两种,视觉的贞操禁止妇女抛头露面,虽贵如皇太后,听政也必须垂帘!触觉的贞操就是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现在的妇女非但可以抛头露面,而且由长袖而半袖而几乎没袖,由长裙而裤子而短裤而减至无可再减的裤衩。视觉的贞操既然打破到了相当的程度,触觉的贞操自然不该让它滞留在十七世纪的阶段。因此,由授受不亲而握手而拥抱,不过是和视觉的贞操作平行的打倒,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近两年来,昆明的跳舞颇为盛行,于是跳舞成为社会讥评的对象。有些人根本反对国难期间的跳舞:我们只要回忆山海关失守后北平电影院门前发现炸弹的情形,就可以了解这种人的心理。另有一派人并不反对中国人和中国人的交际舞,他们只反对中国女子——尤其是大学女生——和外国人跳舞。这些人并没有以为跳交际舞是“恶形得来”。即使有些人心里是这样想,口里也并不这样说。他们只以为中国女子和外国人跳舞并不是正当的交际,而是另有企图,于是就有伤国格。
反对的理由既建立在“另有企图”之上,于是该不该跳舞并不关系于跳舞的本身,而是关系于有别的企图,这个案子就难于判决了。和外国人跳舞的中国女子,谁也不肯承认另有企图,因此,谁也不甘心受社会的指摘。我们对于这个,只能就原则上立论:假使真是另有企图的话,是不是值得指摘的呢?
交际舞既是西洋的东西,我们不妨追究西洋交际舞的真相。在西洋,富贵人家的盛筵和机关学校庆祝会等等,其中的交际舞,可算是最正当的交际舞。其次要说到商营舞场,你固然可以携你的女友去舞,但若没有女友同舞的话,也不妨临时找一位女客同舞。无论男客和女客,一律须买门票,不过女客比较便宜些。譬如男客要收一元钱,女客就只收六角。男客和女客初会,最忌询问姓名住址,更忌请她吃东西。这样,你和她狂舞了一夜,你不必,也不该在她身上花一文钱。如果双方的舞艺都不错的话,你满意了,她也满意了。这种跳舞,可以说是“为跳舞而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