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鸟或蜂蚁的差别,不在于他们是否有文化,而在于他们的文化是否是有觉解底。人的文化,与鸟或蜂蚁的文化的不同,不专是范围大小的差别。人的文化,是心灵的创造,而鸟或蜂蚁的文化,是本能的产物,至少可以说,大部分是本能的产物。我们固然可以说,人的文化,若究其本原,亦是所以满足人的本能的需要者。不过虽是如此,人的文化,并不是人的本能所能创造底。心是有觉解底,本能是无觉解底。所以鸟或蜂蚁虽可以说是有文化,但其文化是无觉解底,至少可以说,大部分是无觉解底。人的文化,则是有觉解底。宇宙间若没有鸟或蜂蚁,不过是没有鸟或蜂蚁而已。但宇宙间若没有人,则宇宙间即没有解,没有觉,至少是没有较高程度底觉解。宗教家及有些哲学家以为于人之上还有神,其觉解较人更高。但这是不可证明底。宇宙间若没有人,则宇宙只是一个混沌。朱子引某人诗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常如夜。”此以孔子为人的代表,即所谓“人之至者”。我们可以说,天若不生人,万古常如夜。所以我们说,有人底宇宙与无人底宇宙是有重大底不同底。
宇宙间有觉解,与宇宙间有水有云,是同样不可否认底事实。不过宇宙间有水有云,不过是有水有云而已。而宇宙间有觉解,则可使其他别底事物被了解。如一室内有桌椅,有灯光。就存在方面说,灯光与桌椅的地位,是相等底。但有桌椅不过是有桌椅而已。有灯光则室内一切,皆被灯光所照,宇宙间之有觉解,亦正如是。宇宙间底事物,本是无意义底,但有了觉解,则即有意义了。所以在许多语言中,明亮等字,多引申有了解之义。如“明”字本义为明亮,引申为明白,了解。
我们于以上所说,都是就实际方面说。就实际方面说,任何事物之理,皆是“平铺在那里”,“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其有固不待人之实有而有。但实际上若没有人,这些理亦是不被知底。被知与不被知,与其有固不相干,但若不被知,则亦不被了解。不被了解,则亦是在“无明”中。
人不但有觉解,而且能了解其觉解是怎样一回事,并且于觉解时,能自觉其觉解。例如我们现在讲觉解,即是了解觉解是怎样一回事;于讲觉解时,我们亦自觉我们的觉解。龟山讲知,朱子讲知,亦是觉解其觉解。这是高一层底觉解。高一层底觉解,并不是一般人皆有底,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也。一般人觉解吃饭,觉解筑室,觉解打仗,但未必觉解其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