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再说“吾辈小民,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天天忙着吃、喝、拉、撒、睡;操持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说“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他人生的思考是基于这样一个还是为着生存、或许疲于奔命、或许麻木无知的人生的。你或许感到亲切,或许想着荣誉等身的“大师”还是这样俯下身来亲民真不容易。然而你是否知道他出身低微,家中是鲁西北赤贫的农民,不仅没有一本书,而且从记事起一年只吃一两次“白的”(白面)。你知道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之子,如果不是命运的偶然性,他是绝不可能从农民而知识分子、而留洋读书而仕途上也平步青云的,你就不奇怪他那质朴的本色、勤勉有加的做派、有时有点狡黠天真的老实,怎么这么让人亲切了。他有着我们最熟悉的中国人的面孔,他也从没有忘掉老农民的本色。他一上来就跟你讲“不完满才是人生”,你听着或许觉得这是个高明的道理。然而当朱光潜说“不完美才是美”时,他可能是基于对西方文艺美学理论的探究得出的结论;当季说时,你真不免要联想到他童年离开父母、寄人篱下;想到他尝尽包办婚姻的苦涩,一生冲不破那个藩篱,有爱不能爱,有家甚于无家;想到他从国外学成归来是怎样的“春风得意马蹄疾”,然而“文革”时因说真话被打倒在地。你同时就读懂了他另一些“怪”话,说自己“心情有点变态……心里总想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一面劝人家庭温馨要“真”和“忍”,一面“炫耀”自己的家庭成员是四只猫、两只龟、五只甲鱼。你就真的知道他这个人一定是敏感而孤独,而且一个人在一个人生层面再努力、再力趋完美和高尚,在另一个层面也可能依然是陷于深重的迷失。在命运股掌之间,何谈完满!他讲过自己在大学生的政治斗争中“胆小怕事”,讲自己“呆板保守、秉性固执“,甚至他前前后后屡次撰文讲自己怎样在老境中几乎将死亡置之度外,让你多少也有点怀疑人还是要给自己打气的……你觉得他的形象没有其他那些“大师”光鲜,却更信服他。因为他的人可亲,有七情六欲、本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