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叔同的自我修养》附文一:弘一法师之出家(3)

李叔同的自我修养 作者:李叔同


从此以后,他茹素了,有念珠了,看佛经,室中供佛像了。宋元理学书偶然仍看,道家书似已疏远。他对我说明一切经过及未来志愿,说出家有种种难处,以后打算暂以居士资格修行,在虎跑寺寄住,暑假后不再担任教师职务。我当时非常难堪,平素所敬爱的这样的好友,将弃我遁入空门去了,不胜寂寞之感。在这七年之中,他想离开杭州一师有三四次之多,有时是因对于学校当局有不快,有时是因为别处有人来请他。他几次要走,都是经我苦劝而作罢的。甚至于有一个时期,南京高师苦苦求他任课,他已接受聘书了,因我恳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于是杭州南京两处跑,一个月中要坐夜车奔波好几次。他的爱我,可谓已超出寻常友谊之外。眼看这样的好友,因信仰而变化要离我而去,而信仰上的事不比寻常名利关系可以迁就。料想这次恐已无法留得他住,深悔从前不该留他——他若早离开杭州,也许不会遇到这样复杂的因缘的。

暑假渐近,我的苦闷也愈加甚,他虽常用佛法好言安慰我,我总熬不住苦闷。有一次,我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狂言:“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我这话原是愤激之谈,因为心里难过得熬不住了,不觉脱口而出,说出以后自己也就后悔。他却仍是笑颜对我,毫不介意。

暑假到了。他把一切书籍字画衣服等等分赠朋友学生及校工们,我所得的是他历年所写的字、他所有的折扇及金表等,自己带到虎跑寺去的只是些布衣及几件日常用品。我送他出校门,他不许再送了,约期后会,黯然而别。暑假后,我就想去看他,忽然我父亲病了,到半个月以后才到虎跑寺去。相见时我吃了一惊,他已剃去短须,头皮光光,着起海青,赫然是个和尚了,笑说:“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不是说暂时做居士,在这里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吗?”我问。

“这也是你的意思,你说索性做了和尚……”

我无话可说,心中真是感慨万分。他问过我父亲的病况,留我小坐,说要写一幅字,叫我带回去作他出家的纪念。回进房去写字,半小时后才出来,写的是《楞严大势至念佛圆通章》,且加跋语,详记当时因缘,末有“愿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的话。临别时我和他约,尽力护法,吃素一年;他含笑点头,念一句“阿弥陀佛”。

自从他出家以后,我已不敢再毁谤佛法;可是对于佛法见闻不多,对于他的出家,最初总由俗人的见地,感到一种责任——以为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如果不提出断食的话头,也许不会有虎跑寺马先生彭先生等因缘,他不会出家;如果最后我不因惜别而发狂言,他即使要出家,也许不会那么快速。我一向为这责任之感所苦,尤其在见到他作苦修行或听到他有疾病的时候。近几年以来,我因他的督励,也常亲近佛典,略识因缘之不可思议,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于过去无量数劫种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愿使然,而且都是希有的福德,正应代他欢喜,代众生欢喜,觉得以前的对他不安,对他负责任,不但是自寻烦恼,而且是一种僭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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