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酝酿了几天,在第三天演变成了冰雹,落到地上稀里哗啦地响,像一群穿白衣服的孩子,欢蹦乱跳着闹腾了十几分钟,竟然积了薄薄的一层。冰雹说停就停了,天上现出一丝亮色,却非常短暂,瞬间又被乌云笼罩。到了第二天凌晨时分,终于是哗啦啦下起雨来。
方子衿起床的时候,看到雨丝斜斜地织成了一张网。积雨从瓦沟子里流下来,串成一副幕帘,滴落在门前的麻石街。方晋诚穿著一身青布长衫,戴着一副圆框玳瑁眼镜,看着瓦檐下滚落的水珠,神情有些幽幽地说昨天下冰雹,今天又下起了这种糍巴雨,今年这气候真怪了。周砚月坐在神龛的另一面,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向后梳起,在后面挽成一个髻,套上一个黑色的发网,再用一根银簪簪着。她穿著一件对襟的缎褂,领子上有一圈彩色的滚边,下面是一条大花的单裤,脚上踩着一双缎面的出边带袢布鞋。方子衿不太喜欢母亲的那件对襟缎褂,腰束得太紧了些,初一看上去,就像一只高脚的洋酒杯,杯肚曲线玲珑,惊世骇俗。方子衿觉得母亲不应该让那地方太显摆。可不知为什么,父亲就是喜欢她这一身打扮,母亲也就格外有了穿的兴致。她没有搭丈夫的话,而是对正准备出门的女儿说,这雨落的,今天不去了吧。
“就要放暑假了,这几天事多。”方子衿说着,撑开油纸伞,钻进雨幕里。
刚到学校门口,迎面见到王志坚。他站在门房里向她招手,她只好迎着他走过去,站在雨地里听他说话。他说今天你不用去班上了,去一趟军管会,陆特派员有事找你。方子衿问他什么事,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看那神情有些怪怪的,给人的感觉是他肚子里没装什么好水。
军管会在以前国民党的市党部里办公。这幢楼在整个宜昌是最威严气派的。进入大院,有一个门楼,要上好几级台阶。门楼的两边,有荷枪的战士站岗。陆秋生所在的文化教育委员会,在大院的最后面,紧靠着山,是一幢很普通的木板楼,走在上面,笃笃响着回声。
方子衿走进之前,陆秋生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办公室里打着旋儿。见到她,他似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给她倒水,却因手发抖,将水洒到了缸子外面。他拿布来擦桌子,结果碰倒了那只军用搪瓷茶缸,茶缸在地下滚出一串特别的响声。勤务员听到响声,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即跑过来。陆秋生便恢复了一些平静,也重新找到了尊严,在藤椅上坐下来。等勤务员将办公室里清理干净,他再一次变得紧张起来。
方子衿坐在那里一言未发。她很后悔今天穿了这套学生裙。当初是准备去教室的,王志坚突然通知她,她根本来不及换就赶来了。要怪也得怪这宜昌离上海太近了,在一条江上。十里洋场上流行着什么,几天之后溯江而上的风潮就会席卷宜昌城。如果上海人不弄出这种透明丝袜,也就根本不会有她现在的烦恼。她将学生裙的下摆拉了又拉,双腿并得紧紧的,双手合掌,夹在两腿之间,那条长辫子蛇一样盘在她的腿上,辫梢夹在她的手掌间,一下一下地搓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