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喉分疆
郭璞的"宜城"预言,当然不是失误。
安庆是一座生来就注定毁灭的城市,安庆的悲剧,源于中国人的城市理念。
千年以降,中国人营造城市,往往不是从生活的层面进行考察,而是先从权力和军事的角度做出判断-- 是否依山傍水,是否易守难攻,是否"王气"弥漫……这些首要的指标,体现为城市如何更好地传达权力的威严,如何为权力提供强有力的保障。
从这个角度来看,郭璞的"宜城"预言确实非常合理。安庆扼守着长江下游,前据武汉,后攘金陵,号称"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战略地位优越,易守难攻。
只是,郭璞死去九百年后,这座长江的"封喉"之城才被黄干发现。宋嘉定十年(1217年),朱熹的女婿黄干上书朝廷,应在桐城的盛唐湾宜城渡以北建造一座新城,作为府治,以便迎击刚刚攻占光州准备大举南下的金兵。黄干的经营完成了郭璞的夙愿,军事防御的功能塑造出安庆的基本雏形,也为它引来接踵而至的硝烟,"风帆上下,干戈日寻"。半个世纪后,安庆开始了迟缓的转型,宋景定元年(1260年),沿江制置大使马光祖继续营建安庆,全城周长九余里,城高近七米,底宽两米多,顶宽一米多,设五个城门。马光祖如此大肆经营安庆,除了军事上的考虑,还在于他要把这座城市改造成安庆府治和怀宁县治的所在地,安庆终于从军事要塞兼具了政治城市的功能。清康熙六年(1667年),朝廷将江南省划分为江苏与安徽两省,前者取江宁和苏州的前缀,后者则拼合了安庆和徽州的名字。93年后,安庆迎来了又一次历史转折,一跃升级为安徽省会,一时车马喧腾,人流会聚,大量潜在的物质需求促成了商业的井喷之势,在皖河与长江交汇处的西门外,在城南的沿江码头,以及城中的三牌楼和四牌楼区域,徽商云集,形成了繁华的商业中心,操着各地方言的移民在城中辗转流动,塑造出这座城市新的活力,日常生活终于从这座森严的城市底层喷薄而出,开始自行改造城市的风貌。可是,这些断断续续萌动的城市功能,仍然被军事化的定位一再掩盖,"天下无事则已,有事辄先受兵",安庆人的忧患感始终未能稍减。元朝至正十六年(1356年),守帅余阙将安庆城墙高到九米,并在环城的西、北两面挖掘护城壕沟,引江水灌入。明朝洪武年间,壕沟继续加深至三米。到康熙年间再次编修《安庆府志》时,修志人已经开始用一些骇人的字句来描述这座年轻的城市,"滨江重地也。上控洞庭、彭蠡,下扼石城、京口。分疆则锁钥南北,坐镇则呼吸东西,中流天堑,万里长城"。
15个世纪以前,郭璞只留下一句浮光掠影的预言。千年以降,将领、官吏、史官们陆续来到他的预言面前,试图解开这座城市的隐秘。黄干、马光祖、石达开……他们面对着同样的困惑:如何在废墟上重建这座举足轻重的城市,如何让它更加固若金汤,如何在冰冷的防御工事上进展日常的生活,以及,如何完成城市的转型与改造。这些永恒的命题被一代代传递下去。
又一轮倾城的悲剧结束之后,曾国藩端坐在依然弥漫着硝烟的府衙大堂上,面向所有远逝的背影,开始继续解答他的敌人石达开留下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