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的余味
曾国藩一度天真地以为,只要把西方的器物移植到中国的土地上,它们就会像蚯蚓一样为帝国的根系松土,庇佑这棵垂垂老矣的参天大树继续枝繁叶茂。不料,真正播植在泥土里的,却是蝉蛹,春风的味道将唤醒这些沉睡的幽灵,它们将争先恐后地爬上树冠,将帝国这棵巨树,迅速吸成一具空洞的尸骸。
曾国藩和他的幕僚们领教过现代化的威力,无论他们怎样回避这个新时代的牵制,还是屡次陷入它设定的圈套里。这是一条无从抵抗的道路。当曾国藩决定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并不知道,现代化与这个腐朽的帝国,是根本相悖的。现代化的进程越深入,人们越无法容忍面前的生活;他和他的幕僚们越是竭尽全力,反而越会加速帝国的覆灭。
曾国藩在同治十一年(1872年)去世,他合上眼睛的时候,帝国并没有像他在安庆时期待的那样"一举千里",却也还没有变得过于糟糕。这些毁灭性的后果要半个世纪后才会最终显现。
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开始,留学日本的陈独秀每年都会潜回故乡安庆,演讲一番再被驱逐出境。第一年,他以藏书楼为据点,成立青年励志学社,展出各种宣扬救国的报刊书籍,"安庆各学堂及机关人士,参加者日益踊跃,凡声所播,闻者兴起"。8 第二年,再度还乡的陈独秀又成立安徽爱国会,抗议沙俄霸占东北,在他的煽动下,群情激奋的学生纷纷请假,甚至退学。第三年,陈独秀干脆创办了《安徽俗话报》,宣讲时政。尽管聚会屡次被当局遣散,报纸也遭查封,陈独秀和他的朋友们还是在安庆的年轻人心中丢下了重磅炸弹。面对国家危亡,陈独秀和曾国藩一样,选择了民族主义的旗帜。只不过,他的矛头不仅指向那些意在瓜分中国的殖民者,更直接指向满清政府。在学生和新军中,沉睡数百年的排满情绪终于被召唤出来。《安徽俗话报》被查禁的这一年,大批激进的年轻人进入新军营中,毕业于安徽武备学堂的柏文蔚在新军中创办"同学会",名为"同学会",其实暗中召集同道,这些年轻人贪婪地阅读着《警世钟》、《猛回头》、《革命军》这些时兴的革命文学,他们还给自己补了历史课,许多人咬着牙,满眶热泪地读完《扬州十日记》和《嘉定屠城记》,两百多年前的屈辱史,引爆了他们的民族主义情绪。随即,这些愤怒的年轻人被陈独秀和柏文蔚拉进新创办的"岳王会",以岳飞抗金的往事相互勉励。这些新军和巡警学堂的毕业生,受过系统的军事教育,有着周密的组织和战斗力,最终成为强大的力量。这些从曾国藩的时代开始培养的新式军人,最终却长成帝国的"逆子",联合成为弑父的力量。短短几年间,安庆的起义浪潮风起云涌。徐锡麟发起安庆巡警学堂起义,手刃安徽巡抚恩铭;一年后,熊成基发动马炮营起义;武昌起义后,安庆立刻响应,新军再度起义。三次起义均告失败,这些年轻人仍然没能给安庆找到合适的未来。此后,在民国此起彼伏的城市实验中,安庆几乎是失语的,这座早熟的城市似乎过早地耗尽了自己的青春与热忱。1938年,安庆沦陷,安徽的临时省会迁往立煌县,安庆从此将占据了近两个世纪的省会名分拱手相让。抗战胜利后,安徽省省会迁往合肥。1949年,毛泽东力排众议,指定合肥继续充当省会。毛泽东说,将省会安置在长江边,隐患太大,一旦盘踞东南的国民党反攻大陆,或者西南地区的匪徒发难,他们无论是占领了南京还是武汉,都可以长驱直入,一日之内连下两座省会城市。所以,地处山地中央的合肥才是最佳选择。似乎是为了验证毛泽东的预言,1954年,长江洪水横扫安庆。从此,再也没有人重提将陈独秀的故乡改回安徽省会这样的话题。多年以后,中国的中心继续东移,传统的江南被长江三角洲的新区域淹没,在这套围绕上海重建的城市群逻辑中,安徽早已沦为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