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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恕觉得自己心里有种隐隐的创痛。
当他看到那男孩从地铺上坐起来的时候,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惊奇。他的骄傲使他想立即离去,但同样是这种骄傲,使他不甘于轻易认输。
何况星星那种大梦初醒的样子实在动人。这副样子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头发乱蓬蓬的,颊上是两片潮红,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看过来,水汪汪的,真是一副不修边幅的安琪儿面孔。
于是他竭力想用另外的面孔来冲淡这个面孔。他奇怪自己在远离家庭的时候常常把妻子的容貌忘得干干净净。那是他回城之后,有一天,他去一个老同学家里聚会。老同学已然进了一家地毯厂,每月可挣上非常可观的四百八十大毛。那一天去的人他大多不认识,足有十一二个,后来袅袅婷婷地来了一位女士,老同学介绍说她叫王细衣,钢琴弹得很好。那女士倒也大方,坐在那架老掉牙的钢琴前便弹将起来。是那首脍炙人口的《献给爱丽丝》。她的确弹得很好,而这熟悉的曲调常常带给他莫名的忧伤和亢奋。他们开始来往了。在入秋后的某一天,他们坐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她告诉他自己是省委书记的女儿。他长时间地沉默不语之后,忽然说:“我一直以为你是知识分子家庭,你的名字很像个书蛀虫起的。”后来,他忽然感到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并送往一处温暖柔软的所在。他要抽回手已经来不及了。那是他头一次触到真实的女人的器官。是的,很多人都说他的妻子美丽,但他却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他不认为他妻子那张标准美人的脸是美的,而且一旦离开她,她的脸便变成了一个苍白的、没有五官的符号。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实啊!但他从来不敢承认。由于这个他恨自己。他找出种种理由来证明妻子的高尚与自己的卑劣,假如没有妻子的勇敢举动或许他这辈子都结不了婚。对于女人,他总是徘徊,总是抱着一种审视的态度远远地观望。在开始的几次做爱时,他总是对她的体毛莫名地反感,因为这太不符合他的审美趣味了。待到所有最初的神秘与冲动统统过去,他心里留下的只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至于儿子,他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自从他捧着这个小小的生命从产院中回来,他就把他视作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儿子生下来只有三斤多,连哭都没力气,只会发出“咕咕”的声音,因此起了个小名叫“咕咕”,大名也就顺着叫做张古。从儿子出生到三岁,他大概把儿童医院所有诊室的门都踏破了,大夫们见着他就皱眉头。好不容易三岁之后上了幼儿园,第二天阿姨便来了电话,说张古发烧肚疼不吃饭。自此之后这电话便没有间断过。慢慢的他也懂得常常往阿姨手里塞个票,每逢新年送个挂历什么的,电话的次数果然少了些。但孩子瘦得厉害,于是他每天下班都要转到自由市场买一两样儿子爱吃的菜,还要不断地买些婴儿画报之类以满足儿子精神上的需要。他所在的科学院实验室领导对于他的“良父”形象大为不满,因为要保持这种形象必然要影响工作。在领导眼里,他当然被划为那种最没出息、最没进取心一类的人了,尽管他有时做的大型实验相当漂亮。而且他还没有文凭,这一点,早已被妻子放在嘴里反复嚼过,嚼得像泡泡糖一样无滋味了。有一天,妻子冲着他的脸大声喝问:“我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命该如此。而且,他觉得自己对儿子负有责任。他总觉得待儿子懂事之后便能成为自己的一个“小伴”了。可是,儿子会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却是:“我不喜欢爸爸,爸爸坏。”
在儿子心目中,爸爸是一个爱管他的、严厉的人,因此,在九岁那一年,当张恕为了儿子撒谎的事打了他之后,他竟在儿子的练习本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爸爸打人像日本人一样,将来我有了力气,一定要把他打成肉饼。”
自此,他方知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