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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百合来说,人类的种种规矩真是太奇怪了,她觉得自己憋得难受。
以前在海底世界,有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而在人类世界却恰恰相反,想什么,一定要说出相反的话,才能赢得喝彩。糟就糟在百合既想说话又想赢得喝彩,那么就只好说假话。然而说假话其实是一门学问,因为一开头说假话结尾就必然需要呼应,而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假如开头说了假话,那么所有的细节都要照顾到,有一点儿破绽就要通盘穿帮。这对于百合来说,的确难度极大,但她乐于尝试绝不排斥。每逢说出了一句假话而没被人识破,她心里便有一种孩子般的窃喜。特别是,在她和曼陀罗的交往中,更多的是斗智斗勇,后来她才明白,在漫长的岁月里,对于曼陀罗,她好像始终在防范着——而在天仙子面前,她不由自主地要说真话,哪怕真话是多么不可接受,在实在没法说真话的时候,她就只好保持沉默。
毫无疑问她是懂得爱情的,在海底世界,爱情是一件简单而快乐的事。爸爸看中了妈妈,就把自己的名牌交到妈妈手上,如果妈妈也愿意的话,就在三天之内把自己的名牌交给爸爸,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就这么简单得令人乏味,而且,他们会忠于对方一生一世,而绝不会像人类那样,碰到一点儿诱惑便改弦更张。
而人类世界的爱情,简直太复杂了。照羊皮书所写,人类的爱情,不是靠真正的两情相悦。羊皮书说真情是最脆弱的,简直不堪一击,如果爱上一个人,绝对不能轻易表达,尤其不能和盘托出,那样会“非常危险”,一定要先试探对方的意思,几个回合之后,才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刻表达,而且在男人女人之间,主动与被动,控制与被控制的角色转化是极为重要的。百合想,天哪,这哪里是什么爱情,简直就是一场战争啊!她越是熟悉天仙子,就越是怀疑:这书是天仙子写的吗?不对吧?天仙子是很单纯的一个人啊!
很久以后,她终于壮着胆子说出自己的疑问,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天仙子说的确是她写的,是她的成名作,可惜,天仙子说她自己是个“叶公好龙”的人,她写了这些,是她头脑里的领悟,而在实际生活中,她不但不会使用这些伎俩,相反,她简直就是个弱智,而且,永远栽进同一个坑儿里。
百合可不愿像她这么活着,百合想,既然来人世一遭,就得活得有模有样,精彩纷呈。就说眼前吧,对老虎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就特别让她神往,她甚至想一辈子都不戳穿,就要羊皮书上说的那种“镜花水月”的感觉,这样,她会觉得每天的生活都非常美好。即使是有一点儿波澜,她也会觉得是微风吹皱了彩虹映照的水面,白雪在山上的阳光里闪耀,面对美景她会榨一杯雪梨汁,但她不会喝,她怕喝下去甜蜜就会消失在肠子里。她走到院落中,看着百叶窗上的白漆已经在剥落,太阳耀花了她的眼睛,这时她会和邻居的女孩一起打网球,怀揣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她的戒指,她的奇异的花朵纹章。
她会趁着打球的时候偷偷瞥一眼她的戒指,它还在,没有任何被仿造的迹象。网球在天空中飞得很慢,如此辽阔的天空下,有了太多的静默。
傍晚她偶尔会去参加一个叫做单向街的读书会。这个城市里涌出越来越多的作家,如蝗虫一般把各种粪便似的思想往年轻单纯的女孩们心里倒;另外一些时候她会买一张音乐会的票,音乐厅被挤在这个城市的一隅,周围全是施工工地,她的耳朵会从嘈杂的施工声中辨别出莫扎特的音乐,偶尔会看到舞台上闪亮着一列金绠装饰的高领子,在假发香粉的包装中,假扮的音乐神童会出来亮相。
不过此时的百合依然很幸福,起码,人类社会满足了她巨大的好奇心,她无论在哪儿,总觉得天空是彩色的,就像她家门前的院落,即使是凋谢的大丽菊,也会泛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衰败的紫红色。她会在阳光充足的时候,把一瓣盛开的夹竹桃夹进羊皮书里,做成植物标本。她喜欢植物干枯的过程,她不觉得那是一个凋谢的过程,相反,她觉得越枯澹越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