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海永远是轰轰响的呀!”
“不,海在那时是凝固的,”哥哥眯着一只眼,挺认真的,“根本听不见任何声响,再过一会儿,大概就是南普陀的钟声敲响之前,那种寂静才被打破了,好像有人在唱一支单音节的歌,像海妖的歌声似的,催得人昏昏欲睡……”
“于是你就睡着了?”
“是的。”
我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不信,你就去试试……”他样子仍挺认真。
“这么说,你相信银石滩的夜里有鬼?”我不免带了几分嘲笑。
他想了想,说:“反正,我相信人类永远别想真正了解自然界的奥秘。”一九七九年在“拨乱反正”的社论中到来了,班里筹备了一个新年舞会。由袁敏、郑轩、唐晓峰、郎玉生主持。郎玉生是我们班有名的辣子,也是北京人。说来也巧得很,学校为数不多的北方人好像都集中到了我们班。郎玉生说话整个一个京腔儿,吐字珠圆玉润,笑起来更是有特点:像是一串韵味儿十足的乐谱儿,颇有点“丹唇未启笑先闻”的劲头儿。按中国人的审美尺度,她大概不算标准美人儿,可是整个人看上去很舒服:瓜子脸,单眼皮,眼睛不大却顾盼流离,十分灵秀,身材苗条得像根青芦苇。什么人栽到她嘴里就算遭了殃,活着进去,嚼碎了出来,男生没有不怕她的,女生也惧她三分。
记得开学见面会那天,她端坐在那儿,就像上帝委派她来审判全世界似的,对每个人都有评语。有个矮个男生吴德志用英文自我介绍,郎玉生便悄悄对身旁的小胖子王妮妮说:“嘻,这真是壁虎子掀门帘儿——想露一小手儿!”笑得王妮妮直想从椅子上栽下来。后来有句话大家都听不懂,坐在吴德志旁边的小雪便解释了一下,郎玉生抿嘴一笑:“哟,没想到还来了个侨胞儿,真够‘3.14’(“3.14”圆周率π,取其谐音“派”)的!”唐晓峰小声提醒她:“小吴多年自学英文,人称约翰牛,不可小视!”郎玉生一撇嘴:“什么约翰牛,我看是串种儿的蜗牛儿罢啦!……”一语未了,王妮妮又乐得栽下来。她说的声音不小,大伙都听见了,吴德志满脸紫红,小雪却翘了一下下巴微微一笑,洁白的下巴颏儿像月亮钩儿似的闪出轻蔑的白光。此后日久,大家便把这件事忘了。谁知有一天下雨,小雪要回家,郑轩便顺手把挂在墙上的雨衣递给她,以为不会出什么差错。郎玉生见了,立即嚷起来:“咦,你这大班长怎么慷别人之慨呀?”把郑轩闹个大红脸。于是周围的男女同学纷纷献出雨具,小雪挑了把伞,对郎玉生温文尔雅地一笑:“别着急,你的雨衣我穿并不合适。”说罢,打着伞仪态万方地走了。郎玉生栽了面儿,从此在小雪面前不大说话,背后却恨成一个洞,又骂男生个个都是贱骨头,专会拍假华侨的马屁。
这假华侨的绰号自然是由于小雪那些美而古怪的衣裳引起的。小雪几乎一天换一套行头,每天都给人一种新鲜感,弄得人眼花缭乱。同学们便传言:“郗小雪家有亲戚在国外。”小雪听了,也不否认。偏郎玉生眼尖,发现她的衣服大多都有拼接痕迹,而且,根本没有商标。“不定从哪儿弄来的呢!也没准儿是从国外垃圾站捡来的!”听着这话,大伙虽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郎玉生嘴太刻薄。遇到我在场,便要和她顶起来。郎玉生常笑吟吟地望望我说:“方菁啊方菁,你是没挑儿的好人,我可不敢说你什么,只一样,将来你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哩!……”说得我直想拧她那张利嘴。这是全校头一次办舞会,女同学们自然要认真打扮一番。郎玉生吃过晚饭就坐在镜前没动窝儿;何小桃一会儿把大辫子盘成王冠,一会儿又披散下来变成亚麻色的瀑布;袁敏特意烫了刘海儿,没烫好,都变成了死板板的小弯钩儿,这会儿正急着扯平呢;张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可惜端庄有余,娇媚不足,天生的不爱打扮也不会打扮;王妮妮和班上的大姐李宝明由于受到形体和年龄的局限,此刻正在为舞会选择舞曲磁带。我帮着打扫完会场,正要回宿舍换衣服,却见小雪在窗外招手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