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信过什么吗?”她突然问我,我完全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信过什么?没……没有……”
“那一定是你忘了。我觉得所有的小孩都信过什么,那好像是一种需要,”她淡淡地一笑,“好像孩子对来到这个世界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大人不也一样要信点儿什么吗?不然怎么会有信仰……”
“所以人是离不了欺骗的,欺人,也自欺,就说信佛的,难道真的相信有佛,自己死后成佛吗?我就不信。可人心里总得有点什么,所以就只好自己骗自己吧!动物可不一样,它们是只欺人,不自欺,什么时候人到那个份儿上就算是修炼到家了!”她说罢一笑,那笑容像平时一样魅人,我却打了个冷噤。
“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过你要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脸上的那种样子叫人有点儿怕。张张嘴,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眼睛盯着那扇摇摇晃晃的门。
半掩的门缝处投进一个长长的灰色的影子。
寒假很短,我没有回家。梅姐姐的托福成绩高达590分,却决定暂时不走。她给哥哥来了一封长长的信,信中说北京现在变化很大,形势很好。她是学经济管理的,所以对刚刚开始的经济体制改革甚为关心。她还提到一个叫祝培明的,据说是七七届大学生,最近发表了一篇关于我国市场供求关系方面的文章,引起中央高度重视,在经济学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哥哥看了信就去买车票了。
哥哥和梅姐姐已经交往十年了。有天晚上哥哥翻着过去的旧照说:“女人们长得真是太快了,她们善于从你身上吸收养料,一眨眼的工夫就会由小姑娘变成一个全盛时期的妇人。”
于是他常常描绘的一幅图画立即在我眼前出现:在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在北京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上,一个少女的声音把所有过往车辆撞得粉碎,在红灯的注视下,飞似的向一个青年跑来,交通警们瞠目结舌。刹那间,几乎一切都凝固了,连那朵云也凝在蓝天上,不再飘移。这记忆中的一页永远令哥哥激动不已。那一年,梅若行十九岁。那一声呼唤使年轻小伙子方达立即明白心爱的姑娘已选择了自己。此前,他们已认识了两年,而梅一直在他和一个绰号“山魈”(当然也是她起的)的之间犹豫不定,最后,散漫的“狗熊”战胜了激烈的“山魈”。
“我们去吃冷饮好吗?”年轻小伙子嗫嚅着提议,于是两人跑到西单的冷饮店。不过当时冷饮仅仅意味着冰棍汽水,而且,为了革命化连“鸳鸯冰棍”也变成了一种奢侈。他们买了两支红果冰棍,不知被什么激发出无限灵惑,连珠妙语喷涌而出,每一句话都值得写进名言录。她被逗得哈哈大笑,红果汁儿一直流到下巴颏儿,终于滴落到洗得发白的军衣上,那军衣曾经是神圣的,上面曾经别着一只神圣的红袖章。红卫兵的形象并不像后来人们描述的那么讨厌,那形象对哥哥甚至有种吸引力,因为他生平见到的第一个红卫兵就是她:英姿勃发,口若悬河,正在烈日之下向两千多中学生发表演说。太阳在她的瞳人里裂成无数金光闪烁的碎片。她的眼睛特别亮,见到他之后尤其亮。他听到本校的反对派们称她为“梅匪”,他并不认为这绰号多么可怕,相反,他觉得够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