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发现张丹原来这么喜欢唱歌,唱第一支的时候还有些腼腆,后来就一支接一支唱上瘾了,让大家听得瞠目结舌。唱歌的时候张丹变得神采飞扬,比平时要美上十倍。我奇怪她这么爱唱歌的人平时竟连哼也未曾哼过一句,难怪那么漂亮的人成天死气沉沉的,原来只有唱歌她才能活。
于是开始学唱《生活是这样美好》。起先大家还没注意,后来轮到一小段女声合唱,也就是“飞向生活,生活是这样美好,飞向明天,明天是这样辉煌,我愿做一只百灵,在阳光下自由地飞翔”……因为只有八个女生,声音便都听得清清楚楚。张丹教了半天,总觉得不对劲儿。郎玉生便在下面小声嘟囔了一句:“有人左嗓儿,还能唱得好!”大家都听见了,都找左嗓儿的人,又唱,小雪只低头看着歌片,动也不动,光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煞白。袁敏说:“大家都要唱!要维护集体的荣誉。”小雪蹭到我身边问我要不要看歌片,我心里全明白了,就悄悄拉一下她的手。她壮起胆子唱了,果然走调儿走得厉害,完全不会唱歌。只是声音极小,除我之外大概无人听到。
于是郎玉生的脸上就冷冷地有了笑容,上晚自习的时候,唧唧喳喳的,像是故意叫男生听到:“唉,平常只听说左嗓儿左嗓儿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过。”“一走嗓子不要紧,大伙儿全跟着走。”“咯咯咯咯,”郎玉生笑出一串珠圆玉润的音符,“这就叫一条鱼惹得一锅腥!”“不过,大学生里这样的人还真少。”“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终于把男生的好奇心惹起来了。唐晓峰抻着细脖子问:“你们说谁哪——”于是郎玉生、袁敏她们再不说话,男生堆里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接着又是“噢噢”之类的感叹。我忍不住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袁敏脸上挂不住,把头低了。郎玉生却嘻嘻一笑:“怎么着方菁?又要为你朋友抱打不平哪?”这一句等于捅穿了。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似乎还不是少数)把许多的时间精力、许多的才华、甚至整整一生都花费在关心琢磨和对付别人上面,我不明白这种人生存的意义究竟何在,只隐隐感到这种攻击者本身也缺乏一种安全感。引起的反应或抗争或麻木,不在乎的超然是为数很少的。小雪大概要算勇士了。我自度不行,于是只能灰乎乎地装饰,灰乎乎地做人,却又不肯彻底灰乎乎地做人,我的悲剧大概就在这里。
我不愿再在自习室听这些无聊的议论。正是下午三点多钟,阳光特别明媚。我信步走到校园那个树木荟萃的角落。这里大概有十余种树。这样美的南方的树!槟榔、芭蕉、棕榈、漆树、梧桐……像一个庞大的氏族部落,棵棵在阳光下浸出浓绿,就连阳光也被染得绿森森的。海风遥遥地吹,槟榔树那精致的叶子在轻微地抖着。这个绿色的氏族部落都在抖着,改变着阳光的颜色。火一样的光线在浓荫下变成冰凉清新的绿色饮料,这是那种使人镇定安神的饮料。我的火气平息下来,渐渐地,辨出有人在树木的低语中背诵着一段课文:
“……在交换过程中,一种商品的价值偶然地表现在另一种商品上。这种价值形态叫做简单的或偶然的价值形态。它可以用下面的等式来表示:一只绵羊=两把斧子……”
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果然,一个绿色的人形从树丛中走出来。
“方菁。”
“哦……是你。这么用功?”
“在这儿用功是一种享受。”他的笑容里带出几分得意,“这是我的领地。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郑轩应当算我们班最守纪律的学生。他个子高高的,站着和人聊天的时候总习惯把脚并拢,笔管条直。睁大一双鱼目,皱起两道蚕眉。绷着的时候多了,笑起来就有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