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我睡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断断续续听见女人在跟我旁边的中年男人聊天。两人聊得很投机,精神头十足,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还时不时发出愉悦的笑声。关键词是“未来”“前途”“国家命运”“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我梦见,在漫天大雪中,我被押着游街,胸前挂着个大牌子,脖子上的铁丝勒得我喘不过气,抬不起头。我爸妈跟在大卡车后面,披头散发地奔跑,跌倒了,再爬起来,鞋掉了一只,又掉了一只。老两口光着脚拼命地继续追赶,可就是追不上那辆慢腾腾的大卡车。我不时回头,眼泪簌簌地流,脸上结满了冰碴……
“到站了,快醒醒。”女服务员用撮子的铁角使劲敲打着茶几。我昏沉沉地睁开眼睛。“这孩子,怎么睡觉把自个给睡哭了呢。”女服务员胖嘟嘟的脸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乐出来了。
天安门广场游人如织,天色阴沉晦暗。我在画片上、宣传画上、新闻纪录片里,无数次看到过天安门,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某个电影制片厂的厂标就是金光闪闪的天安门。
那时候,天安门城楼的大门紧闭,金水桥往里还是禁区。游人只能隔街而立,在广场上的栅栏处仰着头,望着毛泽东的巨幅画像,揣摩、端详、顶礼膜拜,想象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个庄严的时刻。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我眼前的天安门没有想象中的宏伟壮观、鲜艳神圣,朱红色的墙体灰尘密布、黯然无光。这不免让我有些失望,有些困惑。我不知道眼前的天安门更真实,还是画片上的天安门更真实,抑或是从内心里希望哪个更真实。
广场上有许多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流动摄影师,忙碌着跑来跑去,招揽生意。我也以天安门为背景照了张相片。我尽量打起精神,挺胸抬头,脖子伸得长长的。我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张相片了。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朦胧。我不得不一次次背过身去擦拭脸上冰凉的泪水,让摄影师等等,再等等。开始,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还满嘴京腔京韵地安慰我,“别紧张,谁第一次来到伟大的首都、看到天安门不激动得热泪盈眶啊。”几次之后,他终于不耐烦了,“咔嚓”按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