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羽蛇》第一章 神界的黄昏(2)

羽蛇 作者:徐小斌


2

这片著名的风景区在六十年代上半叶还不为人所知。相反,它是作为一片贫瘠荒凉之地在收容着那些被现时世界淘汰的人。有一座小木屋童话般地伫立在这片高大的落叶乔木之中。在黄金般灿烂夺目的树叶背后,有一角紫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意义不明的静谧。

有一种神秘令人无法驾驭。你只能听凭那力量把你拉向悬浮在天空的古老幻想。但你并不满足那些故事,那些被风雨剥蚀的故事。我要说的是我这个故事的场景具有反差极大的变化,你需要不断地适应它。

那些树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黄昏的时候总像是在燃烧着,那是一团神秘的金色,它如此昳丽、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他部分完全成了死气沉沉的坟茔。

还有一口湖。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本来应当避免这样近似太虚幻境式的场景。它毕竟显得不那么真实。木屋前的那口湖尤其如此。那湖如凌空出世般地出现在森林的背景前。湖水蓝得像一整块透明的水晶,湖底的水草像珊瑚一样生出无数美丽的触角。在六十年代上半叶若木随丈夫被发配此地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手伸进水里,她怀疑那水中有蓝色的让人中毒的染料,假如她真的伸手入水,那蓝一定会侵入她的骨缝里,永不消失。直到小女儿把一双小手伸进水里玩,若木才打消了这一禁忌。小女儿叫羽,她一直叫羽。只因她属蛇,我才把“羽蛇”这两个字如此牵强地拼凑在一起。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这原因需要你留神在后面的故事中寻找。羽的出生令若木大失所望。若木盼望的是个男孩,而且,羽远没有母亲企盼的那般美丽。除了那过分长的睫毛之外简直是毫无特色。那睫毛闪动的时候很像是一把一开一合的黑色羽毛扇。于是若木的母亲玄溟叫她做羽。

她的两个姐姐的名字则是若木的即兴之作:生大女儿时若木对绫罗丝绸感兴趣,因此叫绫;生二女儿时若木又喜欢了吹箫,因此叫箫。两个女儿当时都在离这里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念书。

若木的母亲玄溟当时刚满一个花甲。玄溟生于上世纪之末,浑身散发着世纪末的凄清。玄溟在世的时候若木总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纯金的挖耳勺。在羽的记忆里,若木从不到厨房里去。每到该做饭的时候若木就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而玄溟则颠着一双小脚在厨房里穿行。那脚裹得精美绝伦。

在羽的记忆中,玄溟的脚十分特殊。羽喜欢一切特殊的事物。晚上,当玄溟脱掉鞋子之后,小小的羽便双手捧起外婆的脚,吻。每当这时玄溟威严的脸上便漾出慈祥的笑意。玄溟问:臭不臭?羽说臭。玄溟问:酸不酸?羽说酸。玄溟就满足了。这是每天必要演出的节目。那一双黑色缎鞋就孤寂地置放在角落里,形状很像羽叠起的纸船,鞋尖像船头那样微微翘起,各镶一块菱形绿玉。

玄溟的一切对于羽来说都神秘而诱人。玄溟有个很大的梨花木柜子,是那种很好的金花梨。在九十年代的装修材料里,被人称做“金不换”,是最好的木地板材料。柜子上大大小小有二十二个抽屉,所有抽屉的钥匙都攥在玄溟手里。玄溟能够迅速而准确无误地找到每一个抽屉的钥匙。后来玄溟双目失明之后依然如此。她的指尖刚刚从那些冰冷的金属上划过,便可准确无误地作出判断。玄溟活得十分精确,有无数种数字种植在她的脑子里。她失明之后漆黑的眼前常常划过一些类似符号的数字,那些数字闪烁着暗银色萤火虫似的光芒,照亮了玄溟的余生。

有一个黄昏(我们这个故事的很多场景都发生在黄昏),羽钻在床底下玩布娃娃。羽常常喜欢钻进床底,一待就是半天。她觉得床底的黑暗可以给予她某种安全。羽从床底下看见一双镶着菱形绿玉的黑缎鞋走进来,那双鞋停在梨花木柜前。羽屏住呼吸看见玄溟逐一地打开二十二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一串紫水晶制成的紫罗兰花。这些紫色的花朵在黄昏光线中格外神秘。玄溟把这些花朵逐一地穿起来。这些紫色的玻璃样透明的花结成了一盏灯,一盏十分华丽的藤萝架一样的灯。那些花朵像钥匙一样在玄溟的脑子里早已编好了密码程序。貌似相同的花朵在玄溟的眼中是不同的,只要穿错了一朵,便无法结成一盏灯。

羽简直着迷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婆的游戏。那盏灯在黄昏的玻璃窗前显现出一种无法染指的美。那是一个梦。黄昏窗外绿叶扶疏中飘浮起来的梦。羽的手无法触到它,但手指却分明感觉到一种玻璃器皿冰冻般的寒意。

黄昏中一盏紫水晶结成的灯。串串花朵发出风铃样的声音。羽知道,那是一种昂贵的声音。

玄溟会对着灯沏一杯香茶,茶在这灯光下慢慢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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