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想像力是极为丰富的。《离骚》虽未必有整饬的条理,虽未必有明晰的层次,却是一句一辞,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各自圆莹可喜,又如春园中的群花,似若散漫而实各在向春光斗妍。自“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起,始而叙述他的身世性格,继而说他自己在“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之时,不得不出来匡正。“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不料当事者并不察他的中情,“反信谗而赍怒”。他“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在这时,“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独有他的心却另有一番情怀。他所怕的是“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他的心境是那末样的纯洁:“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然“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因而慨然的说道:“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在这时,他已有死志。他颇想退修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然而他又不能决心退隐。女媭又申申的骂他,劝他不必独异于众。“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他却告诉她说,“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时既不容他直道以行,便欲骋其想像“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但“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他闷闷之极,便命灵氛为他占之。灵氛答曰:“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他欲从灵氛之所占,心里又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巫咸又告诉他说道:“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他仍不以此说为然。他说道:“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实在的,“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他终于犹豫着,狐疑着,不能决定走哪一条路好。最后他便决绝的说道:“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及其“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便又留恋瞻顾而不能自已。“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他始终在徘徊瞻顾,下不了决心。他始终的犹豫着,狐疑着,不知何所适而后可。到了最后之最后,他只好浩然长远的叹道:“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他始终是一位诗人,不是一位政治家。他是不知权变的,他是狷狷自守的。他也想和光同尘,以求达政治上的目的,然而他又没有那末灵敏的手腕。他的洁白的心性,也不容他有违反本愿的行动。于是他便站立在十字街头:犹豫狐疑,徘徊不安。他的最后而最好的一条路便只有:“从彭咸之所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