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孟浩然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襄阳人,少好节义,工五言。隐鹿门山,不仕。四十游京师,与诸诗人交往甚欢。尝集秘省联句,浩然道:“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众皆莫及。其诗的作风,也正可以此十字状之。张九龄、王维都极称道他。维待诏金銮,一旦私邀浩然入。俄报玄宗临幸。浩然错愕伏匿床下。维不敢隐,因奏闻。帝喜曰:“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浩然遂出。命吟近作,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帝慨然道:“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因命放还南山。开元末,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新病起,相见甚欢,浪情宴谑,食鲜,疾动而终689—740。有集《孟浩然集》四卷,明刊本,李梦阳刊本二卷,闵齐伋刊本,《四部丛刊》本。
浩然为诗,伫兴而作,造意极苦。篇什既成,洗削凡近,超然独妙;虽气象清远,而采秀内映,藻思所不及。像《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磴鸟栖初定。
之子期未来,孤宿候萝径。
又像“相望始登高,心飞逐鸟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秋登兰山寄张五》,“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烛至萤火灭,荷枯雨滴闻”《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大校书》,“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游凤林寺西岭》,“阴崖常抱雪,枯涧为生泉”《访聪上人禅居》等等,都足以见出他的风格来。
他和王维的作风,看来好像很相近,其实却有根本的不同之点在着。维的最好的田园诗,是恬静得像夕光朦胧中的小湖,镜面似的躺着,连一丝的波纹儿都不动荡;人与自然,合而为一,诗人他自己是融合在他所写的景色中了。但浩然的诗,虽然也写山,也写水,也写大自然的美丽的表现,但他所写的大自然,却是活跃不停的,却是和我们的人似的刻刻在动作着的。像“却听泉声恋翠微”《过融上人兰若》的恋字,便充分的可以代表他的独特的作风。细读他的诗什,差不多都是惯以有情的动作,系属到无情的自然物上去的。又王维的诗,写自然者,往往是纯客观的,差不多看不见诗人他自己的影子,或连诗人他自己也都成了静物之一,而被写入画幅之中去了;他从不把自然界来拉到自己身上,作为自己动作或情绪的烘托的。浩然则不然,他的诗都是很主观的,处处都有个我在,更喜用“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余”《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一类的句子。所以王维是个客观的田园诗人,浩然则是个性很强的抒情诗人。王维的诗境是恬静的,浩然的诗意却常是活泼跳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