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期的词,是慢词最盛的时代。柳永虽未必为慢词的创造者,却是慢词的代表人。与他抗立的大词人是苏轼。轼的门下,如秦七观、黄九庭坚等,都是很受永的影响的。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一期是柳永及其跟从者的时期。
苏轼可以说是“非职业”的词人,柳永则为“职业的”词人。苏轼的一生,爱博而无所不能,以其绝代的天才,雄长于当时的“词坛”、诗坛、文坛。然柳永的一生,却专精于“词”。他除词外没有著作,他除词外没有爱好,他除词外没有学问。相传宋仁宗留意儒雅,深斥浮艳虚华之文。永则好为淫冶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时,特落之,说道:“且去浅斟低唱吧,何要什么浮名。”其后,他另改了一个名字,方才得中。永的初名是三变,字耆卿,乐安人。景祐元年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号“柳屯田”。有《乐章集》《乐章集》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三卷,《续添曲子》一卷,有《彊村丛书》本。他的一生生活,真可以说是在“浅斟低唱”中度过的。他的词大都在“浅斟低唱”之时写成了的。他的灵感大都是发之于“倚红偎翠”的妓院中的,他的题材大都是恋情别绪,他的作词大都是对妓女少妇而发的,或代少妇妓女而写的。他的文辞因此便异常浅近谐俗,深投合于妓女阶级的口味,为这些妓女阶级所能传唱,所能口唱而心知其意,所能欣赏而深知其好处,所能受感动而怅惘不已。所以他的词才能流传极广,“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但颇为学人所鄙。李端叔说:“耆卿词,铺斜展衍,备足无余。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孙敦立说:“耆卿词虽极工,然多杂以鄙语。”黄叔旸说:“耆卿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对于他的能谐俗之一点,大约是当时的许多词人所同意诟病于他的。例如“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传花枝》;“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木兰花》之类,诚不免于鄙俗无诗趣。然他的词格却不止于这个境地。这些原是他的最下乘的东西。他的名作,其蕴藉动人处,真要“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以唱之,才能尽达得出来的,苏轼曾拈出“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以为“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他的情调,几乎是千篇一律的“羁旅悲怨之辞,闺帷淫媟之语”。然千篇的情调虽为一律;千篇的辞语却未有相同的。他的词,百变而不离其宗的是旅思闺情。然却能以千样不同的方法,千样不同的辞意传达之,使我们并不觉得他们的重复可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