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卿词的好处,在于能细细的分析出离情别绪的最内在的感觉,又能细细的用最足以传情达意的句子传达出来。也正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的好处,在于不尽,在于有余韵。耆卿的好处却在于尽,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诸代表作,如绝代少女,立于绝细绝薄的纱帘之后,微露丰姿,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即。耆卿的作品,则如初成熟的少妇,“偎香倚暖”,恣情欢笑,无所不谈,谈亦无所不尽。所以五代及北宋初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含蓄二字,其词不得不短隽。北宋第二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奔放铺叙四字,其词不得不繁辞展衍,成为长篇大作。这个端乃开自耆卿。
耆卿的影响极大。秦少游本以短隽擅场,却也逃不了耆卿的范围。《高斋词话》说:“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至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少游至此,也只好愧服了。少游如此,其他更可知了。东坡词虽取境取意与柳七绝异,然在奔放铺叙一方面,当也是暗受耆卿势力的笼罩的。
苏轼的影响,在当时虽没有柳七大,然实开了南宋的辛、刘一派,成为词中的一个别支。故论者每以为东坡的小词似诗;又以为东坡“以诗为词,如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语。东坡他自己也尝说:“生平有三不如人。”谓著棋、吃酒、唱曲也。他的词“虽工而多不入腔,盖以不能唱曲故耳”。晁补之也说:“东坡居士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但东坡词实在两个不同的境界。这两个境界,固不同于《花间》,也有异于柳七。一个境界是“横放杰出”,不仅在作“诗”,直是在作史论,在写游记。例如《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