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颇写了几个冒傻气的人物:傻大姐之傻在于她的智商知识乃至生理成熟程度大大低于常人,以至捡了绣春囊而不知其为何物——道德上她反倒止于至善了。薛蟠之呆(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在于他的粗鲁浅薄,在于他缺文化、缺教养、缺细腻的感情。一些老婆子之傻在于她们的不知自量——如芳官干娘抢宝玉之汤吹之而大出其丑。刘姥姥之傻其实是精,妙语解颐,讨好贾母,这一点与凤姐无异,与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国王近侍弄臣无异。宝玉的呆却在于他的感情之深,思虑之深,悲哀之深,直觉与预感之深。如果与琏、蓉之辈一样只追求感官享乐,他不会显出呆来。如果他接受袭人的规劝随俗去求功名利禄,他也不会被目为傻——偏偏他看透了功名利禄的空洞虚伪枯燥肮脏。如果他像贾母及多数贾府要员一样“管他呢,咱们且乐一乐”地今朝有酒今朝醉、安富尊荣,他也就不“呆”了——偏偏他对着猢狲思倒树,对着红颜思骷髅。如果他更多地游戏人生,梦幻人生,择如游戏者而游戏之,择如梦幻者而梦幻之,他也不会这样“傻”——偏偏他又撂不开自己的一片情,不单是对黛玉的情而且是对众女孩子的情,而且是对贾母贾政王夫人的情,对自己的阶级的情。他绝望于生活却又有情于生活。他绝望于家世阶级却又不能忘情于自己的家世阶级。他绝望于当时社会流行的价值观念却又无法创造出一套取而代之的自己的价值观念。他绝望于整个人生却又执着于人生中的知己、爱情、友谊乃至亲族感情。他预感到了全部悲剧的结局却并不准备抽身退步也缺少抽身退步的任何实际可能性。他生活在感情的世界中,而感情的世界容不下外交的机变与商业的策略,感情的世界承认和面对的是鲜红的心,从中无法进行转变妥协与狡兔三窟的经营。他预见了全部毁灭却又亲自一步又一步地走向毁灭——有进无退。他的呆傻实际上是他非流俗的表现,是他有一个超常的精神世界感情世界的表现,是他除黛玉外再不可能被任何人理解——虽然表面上他被众人宠爱——的结果,是他的思虑的深刻性的表现。